正文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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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看到的是一座都市。

通過空中高飛的夜鳥的眼睛,我們從上空捕捉著都市的姿影。在廣闊的視野中,都市看上去彷彿是一個巨大的活物,或者猶如若干生命體糾結形成的一個集合體。無數血管一直伸到無從捕捉的身體末端,血因此得以循環,細胞因此得以不斷更新。送出新的信息,回收舊的信息。送出新的消費,回收舊的消費。送出新的矛盾,回收舊的矛盾。身體隨著脈搏節奏而四處明滅、發熱、蠕動。時近午夜,活動的高潮到底已經過去,但維持生命的基礎性新陳代謝仍在不屈不撓地持續著。都市發出地嗚嗚聲作為通奏低音就在那裡。沒有起伏的、單調的、然而含有某種預感的嗚嗚聲。

我們的視線特別選定光亮集中的一角對準焦點,朝著那個點靜靜下滑。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海洋。被稱為繁華街區的地段。大樓外牆安裝的幾個巨型數字屏幕雖以午夜為界陷入沉默,但店鋪的擴音器還在以誇張的低音無所顧忌地播放著hip-hop音樂①。擠滿年輕人的大型娛樂中心。刺耳的電子音。似乎剛剛聚飲歸來的一幫大學生。染著艷麗金髮、從超短裙下面光溜溜地露出健美雙腿的十幾歲女孩們。為趕末班電車②而匆匆穿過十字路口的公司職員。儘管已是這個時間,但卡拉OK館仍在大張旗鼓地招攬客人。一輛外觀醒目的黑色麵包車以儼然鑒賞市容的架勢緩緩駛過,窗玻璃上貼著漆黑的膠捲,令人想起深海中棲息的長有特殊皮膚和器官的生物。兩個年輕警察以緊張的神情在同一條街上巡邏,但幾乎沒有什麼引起他們的注意。此時此刻的街頭正以其自身原理運轉著。季節是秋末。無風,但空氣涼颼颼的。再過一點點時間,日期就要變更。

我們位於「丹尼茲」飲食店內。

雖無情調但很充分的照明,呆板冷漠的陳設和餐具,有經營工學的專家們精細計算過的布局,以低音量流淌的無害的背景音樂,訓練有素的店員。「歡迎光臨丹尼茲」。無論看哪一點,這家店都是由可以交換的匿名性事務構成的。店內近乎滿員。

我們環食一遍後,目光落在窗邊坐著的一個女孩身上。為什麼是她?為什麼不是別人?其理由不得而知。但不知何故,這個女孩偏偏吸引了我們的視線——極其自然地。她坐在四人席地餐桌旁看書。一件帶帽子的灰色風衣,一條藍色牛仔褲,看樣子不知洗過多少回的褪色的黃色旅遊鞋。旁邊椅背上搭一件運動夾克,這個看上去也絕不是新的。年齡像是大學新生。不是高中生,但某處仍帶有高中生遺韻。頭髮又黑又短又直。幾乎沒化妝,類似飾物的物件也沒戴。細長小巧的面龐,架一副黑邊眼鏡。眉間不時聚起顯得一本正經的皺紋。

她看書看得相當入神,眼睛幾乎不從書頁上移開。厚厚的硬皮書,但因為包著書店送的書皮,不曉得書名。從她看書的嚴肅神情看來,有可能是一本內容艱澀的書。並非跳著讀,而像是一行一行細嚼慢咽。

餐桌上有咖啡杯,有煙灰缸,煙灰缸旁邊有深藍色棒球帽,帽上有個波士頓紅襪隊③的B標記。戴在她頭上或許稍大了一點。相鄰座位上放著一個褐色皮革挎包,脹鼓鼓的,估計在短時間裡隨手塞了好多東西。她定時把咖啡杯送往嘴邊,但又不像喝得津津有味,無非因為眼前有咖而做為任務喝喝罷了。她突然想起似的把煙叼在嘴裡,用塑料打火機點燃,眯細眼睛,漫不經心地朝上噴出一口煙,旋即放在煙灰缸上。然後用指尖撫摸太陽穴,彷彿在消除頭痛的預感。

店裡流淌的音樂是柏西·菲斯(Percy Faith)管弦樂團的《別傻了,女孩!》(Go Away Little Girl)。當然沒有人聽這玩意兒。形形色色的人在深夜的「丹尼茲」吃飯喝咖啡,而單身女客僅她一人。她不時從書上揚起臉看一眼手錶。但時間的進展似乎並不如意。也不像是在等什麼人。她一不四下打量,二不注意門口,只是獨自看書,時而點一支煙,機械地端起咖啡杯,期待時間多少快一點推進。然而不用說,到天亮還有不少時間。

她不再看書,目視窗外。從二樓窗口可以俯視熱鬧的街道。這一時刻上仍然燈火輝煌,人來人往。有處可去的人,無處可去的人。有目的的人,無目的的人。想留住時間的人,想推進時間的人。她望了一陣子如此雜亂無章的街頭光景,而後調整呼吸,目光重新落回書頁,朝咖啡杯伸出手。煙只吸了幾口,以好端端的形狀在煙灰缸上化為灰燼。

入口的自動門開了,進來一個細高個年輕男子。一件黑皮短大衣,一條皺巴巴的橄欖綠粗布褲,一雙褐色工作靴。頭髮相當長,亂蓬蓬的,大概這幾天偏巧沒有洗髮的機會,也可能剛從某個茂密的灌木叢中鑽出,或者這種亂七八糟的髮式對於他乃是自然而舒心的狀態亦未可知。很瘦,但與其說是時尚,給人的印象更像是營養不良。肩上挎一個大大的黑色樂器盒。管樂器。此外提一個骯髒的坤包,估計裡面塞著樂譜和其他零零碎碎的物品。右臉頰上有引人注目的很深的傷——似乎被利器剜過的短短的傷疤。除去這點,並無特別顯眼之處。極普通的青年。感覺上好像是迷了路的、性情溫和但不太機靈的雜種狗。

負責導座的女服務生走過來,把他領到裡面的座位。走過看書女孩的餐桌旁。已經走過之後,年輕男子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止住腳步,像倒膠捲一樣緩緩後退,返回女孩桌旁,歪起脖子,饒有興趣地注視女孩的面孔。他在腦袋裡搜索記憶,而這需要時間。此人無論做什麼都似乎需要時間。

女孩覺察到動靜,從書上揚起臉,眯細眼睛,看著站在那裡的年輕男子。對方長得高,須仰視。兩人視線相遇,男子微微一笑。一種表示沒有惡意的笑。

他開始打招呼:「哎,錯了別見怪——你莫不是淺井愛麗的妹妹?」

她不作聲,看著對方的臉,眼神猶如打量院子一角過於茂盛的灌木。

「以前見過一次的,」男子繼續道,「唔——,記得你的名字叫尤麗,和你姐姐一字之差。」

她小心地保持著視線,簡潔地糾正錯誤:「瑪麗。」

男子朝上豎起食指:「是了是了,是瑪麗。愛麗和瑪麗,一字之差。你肯定不記得我了吧?」

瑪麗微微歪起脖子。不知是Yes還是No。她摘下眼睛放在咖啡杯旁邊。

女服務生折回詢問:「二位是一起的?」

「嗯,是的。」他回答。

女服務生把食譜放在桌上。男子弓身坐在瑪麗對面,把樂器盒放在相鄰座位上,隨後突然想起似的問:「稍微坐一會可以么?吃完馬上走,別的地方有人等我。」

瑪麗微微蹙起眉頭:「這種話,難道不該最先出口?」

男子思索此語的含義。「你在等人?」

「不是那個意思。」瑪麗說。

「那就是作為禮節問題?」

「不錯。」

男子點頭:「是啊,的確應該先問是否可以同坐,抱歉。不過,店裡很擠,我也不會打擾很久。可以?」

瑪麗輕輕做了個聳肩動作,彷彿在說請便。男子打開食譜過目。

「飯吃過了?」

「肚子不餓。」

男子苦起臉大致掃視了一遍食譜,「啪」一聲合上,置於桌上。「實際上沒必要打開食譜,無非裝裝樣子罷了。」

瑪麗一聲不吭。

「在這裡只吃雞肉色拉,早已定下了。若讓我說,在『丹尼茲』有吃的價值的只有雞肉色拉。食譜上的東西倒是大致試了一遍。你在這裡可吃過雞肉色拉?」

瑪麗搖頭。

「不壞!雞肉色拉,加烤得咯嘣咯嘣的麵包片,在『丹尼茲』只吃這兩樣。」

「那為什麼一條條看食譜?」

他用手指按平眼角的皺紋。「這個嘛,想想好了——走進『丹尼茲』,食譜看也不看開口就要雞肉色拉,豈不太單調了?那一來,不等於說是為了貪吃雞肉色拉才一次又一次來『丹尼茲』的?所以裝模作樣大致打開一下菜譜,像是這個那個斟酌一番之後才定下來的。」

女服務生拿水過來,他點了雞肉色拉盒烤得咯嘣咯嘣的麵包片。「要真正咯嘣咯嘣的,」他強調,「差一點點就烤焦那樣的。」並且要了飯後咖啡。女服務生將其輸入手裡的電子器具,讀了一遍確認。

「再給他續一杯咖啡。」他指著瑪麗的咖啡杯說。

「明白了,咖啡馬上送來。」

男子注視著女服務生離去。

「不喜歡雞?」他問。

「不是不喜歡,」瑪麗說,「只是在外面儘可能不吃雞。」

「那又為何?」

「因為連鎖店裡端出來的雞往往餵了莫名其妙的藥物,像催生素之類的東西。雞被關在又窄又黑的籠子里,打很多很多針,吃含有化學成分的飼料長大,然後放在傳送帶上,用機器『咔喳咔喳』擰斷脖子,拔毛也用機器。」

「噢——!」他說。接著微微一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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