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驚夢寄書

話說張生,帶了琴童,離了十里長亭,緊趕了一程,不知不覺已走了三十里了。回頭望望蒲東蕭寺,暮靄雲遮。只見半林黃葉,全是凄慘的離情;秋風凄厲,颳得大雁兒斜飛。人兒心力交瘁,意懶心灰;馬兒也懂得主人的心情,緩步遲遲。離愁重重,別恨疊疊,這還是破題兒第一遭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想想前天晚上還是綠綢被子香噴噴,散發著濃郁的蘭麝味,小姐在珊瑚枕上把身軀兒斜倚在我身上,臉跟臉緊緊地貼著,散開烏雲般的長髮,白玉梳兒斜墜,真好像上弦的新月,仔細地注視,越看越美,越看越愛,准能料到今日里忍受如此的孤單和凄涼。馬兒似乎走得累了,慢吞吞不肯前行,好在前面已經到了草橋。張生說道:「琴童,前面就是草橋,我們找個旅店,住上一晚,明日趕早動身。人已累,這馬兒也不肯走了。」

琴童道:「相公說的是,琴童也走不動了。」

真是:行色一鞭催去馬,羈愁萬斛引新詩。

草橋是個小市集,百十來戶人家,半數務農,半數經商,由於地處在山西通往長安的古道上,過往商旅頗多,所以買賣也還不錯。鎮上市容,當然趕不上大都市,小街兩旁的商號,倒也錯落有致,茶坊酒肆,旅店招商,也都齊備。

主僕二人來到一家客店門口,上面掛著一盞燈籠,寫有「悅來客店」字樣。張生甩橙離鞍,對著店門叫道:「小二哥在嗎?」

店小二聞聲而出,見有客人,忙上前施禮,說道:「官人可是要住店么?」張生道:「有頭等房間么?」

店小二道:「小店有頭等上房,乾淨寬敞。」

張生道:「小二哥,把馬接了,上好草料,不可怠慢。」店小二道:「官人放心,小店有專人飼馬。」說著,沖著門內吆喝道:「客來,接馬!」門內出來一個打雜的,高聲應道:「來嘍!」把馬接了過去,牽往後槽。張生道:「小二哥,點上燈,我什麼都不吃,只想早些歇息。」琴童也道:「我也累得不行,腿酸腳軟,眼皮凈在打架。」

店小二道:「官人,請隨小的來。」

店小二把主僕二人領到上房,是一個雙套間,里外房各有床鋪一張,几椅齊全。店小二送上香茗熱水,退了出去。

張生道:「累死人也!」

琴童侍候張生洗臉洗腳,待張生上床以後,自己也三下五除二地抹了把臉,立刻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此時四野里蟋蟀凄清地鳴叫著,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秋風颯颯,吹得紙窗兒豁刺刺地直響,增添漂泊旅客的愁悶。褥兒單,被兒薄,冷冰冰幾時能睡得溫熱,這孤眠的滋味實在令人受不了。張生長長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小姐啊!今夜能不能來夢裡相聚啊!」輾轉反側了一會,漸漸合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睡去了。卻說此時,小姐在閨房內坐卧不安,回想那長亭送別的情景,張郎在上馬時悲傷得痛哭流涕,我哭得那般悲痛欲絕。卻說自從別離以後到太陽剛落山,愁得我實在忍受不了,一下子瘦損腰圍,就這半個時辰,翠湘裙早已寬出了三四裙,從來沒有經過這樣的折磨!想想我和張郎這份痛苦的姻緣剛剛落實,哪知曉可恨的功名,又把我們活活拆散;愁不完的胸懷剛剛好了一些,害不盡的相思如今又來了。張郎啊,你就這麼走了,我實在放心不下,我要私奔出城,趕上他,和他同去長安,誰讓你把我的心帶走了呢?小姐打定了主意,趁著老夫人和紅娘都睡了,瞞過這拘管得嚴緊的娘親,躲過了形影不離的紅娘,獨自一人,步出房門,閃出院門。外邊天空碧凈,清霜濃重,白露下黃葉悄悄飄落。小姐走荒郊,越曠野,道路曲曲折折,高高下下。秋風來四野,左右亂轉踏。身體嬌弱,心裡害怕,嬌喘噓噓,上氣不接下氣,要趕上張郎,我只有疾走賓士,但不知張郎在何處歇息?料想他一定獃獃地在店房裡愁得沒話說,過著度日如年的長夜,寒蛩催暮雨,曉風吹殘月,張郎啊,今宵你酒醒在何處?正在仿惶的時候,忽見有一所村店,小姐想,張生大概就住在這裡了。

小姐舉起玉手,輕輕敲門,說道:「開門,開門來!」

張生正在屋裡愁悶難挨,聽得外面有敲門之聲,還在叫著「開門」,好像是個女人的聲音,怎麼半夜三更還來敲門?這究竟是誰?讓我開門去瞧瞧。一邊起床,一邊說道:「是誰在敲門?是人嘛趕快說清楚,是鬼嘛馬上給我湮滅!」

小姐道:「張郎,是我呀!」

張生把門打開,一看是小姐,不覺喜出望外,說道:「啊喲小姐,原來是你,怎麼你來了?」

小姐道:「張郎,我實在放心不下,想你去了呵,不知幾時再能相見,趁著老夫人和紅娘都睡了,特地趕來和你一同去。」

張生連忙一把將小姐摟在懷裡,把她擁進屋裡,說道:「小姐啊,難得你如此情深,小生何以相報。啊喲,你看你看,衣衫都勾破了,繡鞋兒上沾滿了露水泥沙,你的小金蓮一定也磨出水泡來了!怎不教小生心疼!」。小姐道:「我都是為了你啊,也顧不得路途遙遠,崎嶇難走。」接著在張生耳畔軟語低聲說道:「奴家想你想得覺也睡不著,飯也吃不下,你看我香消玉減,瘦了多少。每見花開花謝,總是激起了青春容易消逝的傷感。怎能忍受涼絲絲的鴛鴦枕,冷冰冰的繡花被,鳳只騖孤,寂寞凄涼。你我本來是團圓明月,卻被烏雲遮住,想起來令人悲痛。想人生最苦的就是離別,可憐我千里關山,獨自一人長途跋涉,受盡苦楚,為得是什麼呢?像這樣的牽腸掛肚,受盡煎熬,倒不如恩斷義絕的好!」說著,伏在張生懷裡嚶嚶抽泣。張生道:「小姐何出此言?想小姐對小生恩深如海,小生對小姐義重如山,如何可以恩斷義絕呢?今晚小姐前來相投,要和小生同行,小生求之不得,然而此去長安,千里萬里,關山跋涉,宿露餐風,小姐乃千金之體,金枝玉葉,如何能經受得住旅途的勞頓?」

小姐道:「張郎,奴家不戀愛豪傑,也不羨慕驕奢,我只願和你生則同裳,死則同穴。」

張生道:「縱然小姐堅定不移,小生心中實在感到不安。」

說到此處,兩人不禁相擁而哭。

正在這時,外邊來了一隊賊兵,大聲呼叫道:「弟兄們,剛才看到有一女子渡過河來,現在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快把火把點起來,仔細搜尋!」其中一人說道:「我看得清楚,她走到這店裡去了。出來,快出來!」

說著,把門敲得震天響。

張生在裡面嚇了一跳,怎麼小姐剛到這裡,就有人來搶了,說道:「這可怎麼得了呵!」

小姐毫不在乎他說道:「張郎,你靠後些,讓我來開門對付他們。」

張生道:「小姐,不可啊不可。你去開門,豈不是以身飼虎么?萬萬開不得門!」

小姐道:「張郎,你怕什麼,一切有我呢!」說著,把門打開了。

原來這伙賊兵就是圍困普救寺打壞主意的強盜,拿劍掄槍,擋在門口,露出貪婪的眼光,賊心腸不懷好意。其中一個領頭的大喝一聲道:「咄!你是誰家的女子,深更半夜渡河幹什麼?是不是姦細,快快講來!」

小姐挺身而出,嬌叱一聲,說道:「啐!給我閉嘴,靠邊站!你們管得著嗎!你們聽著,大英雄白馬將軍杜確杜元帥你們知道嗎?只要瞧你一眼,你就成了肉醬,手指指你一下,便教你化為一灘膿血。他騎著白馬來了,你們還不趕快逃你們的狗命去么?」

那些賊兵並不懼怕,說道:「什麼大英雄小英雄,我們何懼之有?你這小女子長得花朵一般,弟兄們,把她搶過來獻給大王去。」說著,一擁而上把小姐搶了就走。

張生急了,上前一把拉住了小姐的衣袖不放,說道:「狗強徒,目無上法,膽敢強搶我家小姐,我與你們拼了。」使勁一拉,只聽得嘩啦一聲,把床上的帳子給拉了下來,睜眼一看,房間內靜悄悄的,原來是南柯一夢。想想覺得有點不對,剛才明明是小姐在我身邊,現在卻不見了,也許是在門外,出去看看再說。忙披衣而起,開門一看,什麼都沒有,只見一天露氣,滿地霜華,曉星初升,殘月掛天,綠依依的楊柳被高牆遮掉了一半,靜悄悄的清秋之夜,門兒還緊緊地關著,疏刺刺的秋風吹落了林中的黃葉,昏慘慘的殘月從雲問露出透過紙窗。是那顫巍巍的竹影如走龍蛇,絮叨叨的促織叫個不停,韻悠悠的搗衣砧聲一杵連著一杵沒個消停,就是這些聲響驚醒了我那急煎煎的好夢,痛煞煞的傷別,冷清清的長嘆。唉!嬌滴滴的玉人在哪裡啊?張生在夢中驚醒以後。就再也合不上眼,一直在回味夢中的情景,小姐的柔情嬌態,歷歷在目,如果每夜都有這種夢做,那就是莫大的安慰。思緒萬千,直到天亮。

琴童起床後,來說道:「相公,天亮了,要不我們趁早趕上一程路,再到前面去打尖,吃飯休息。」

張生道:「很好,去把店小二叫來,算清房錢。」

琴童應聲而去,不一會兒,店小二來了,張生付清了房錢,說道:「小二哥,請把馬備好,我們要動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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