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得病寄方

話說張生在昨晚上受盡屈辱,勉強走出了使門,由琴童扶著,回到西廂,睡在床上,翻來覆去,如何能睡得著。越想越冤,且不說我解了半萬賊兵之圍,救了你們崔府一家性命,就說這次,明明是小姐約我去的,見面卻變心腸,還把我當成賊。娘賴婚,女兒賴柬,賴得一個比一個凶,母女倆合夥著來害我,唉,我真傻啊!

更鼓已敲四下,張生在朦朧中忽然聽到有敲門聲。時辰這樣晚了,還有人來敲門,忙問道:「是誰?」

門外並無人回答,但還是不停地敲門,張生披衣起床,走去開門,見門外竟是鶯鶯,心中大喜,說道:「不知小姐芳趾光降,未曾遠迎,請小姐恕罪。」

小姐微微一笑,低頭不語。

張生道:「小姐請!」

小姐依舊默默不語,微笑著走進書房。

張生見小姐獨自一人來到,已急不可耐,擁著小姐走進里房,小姐也不拒絕,只是低頭害羞。張生忙替她寬衣解帶,二人上床並枕而睡。張生把小姐抱在懷裡,又愛又怨地說道:「小姐有勞你來投奔我,承受你的情深意重,不過剛才為什麼拒絕我,還把我當作賊。我來花園,原是你叫紅娘送來了情詩,答應我同效鸞鳳,哪裡知道一句話不中聽,你就即刻翻了臉,好像是在戲弄我。」

小姐在張生耳邊軟語溫香地說道:「那是為了避開紅娘的耳目啊!現在特來謝罪,侍奉張郎,給你享受,好嗎?」

張生此時神魂飄蕩,臉龐貼在小姐粉膩的臉上,櫻桃小口上的口脂發出麝蘭香味,嘗嘗滋味,覺得甜津津的,小姐把丁香舌尖,伸進了口中,好似含了玉液瓊漿;最美的是小姐的一雙玉臂,緊緊將自己箍住,身子不住地顫動,錦被翻起了一層紅色的波浪。

後人有《一剪梅》詞一首,詠張生與鶯鶯雲雨。詞曰:芙蓉庭院晚風涼,好乘餘興,別逞風光。斜插花枝瓶口滑,輕挑蓮足櫓聲長。顛鸞倒鳳不尋常,一種風情,兩處多忙。個中誰更著殷勤?不是情郎,卻是情娘。

正在如醉如迷,欲仙欲死的時候,忽聽得■的一聲,蕭寺疏鍾震響,張生暮然驚覺,摸摸身邊,哪裡有什麼玉人?楚台雲雨一去無蹤,原來是一場春夢。夢中的歡樂,更增加了醒來後的憂傷。不覺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只記得劉禹錫的《竹枝詞》有『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今日你小姐啊,卻是西邊日落東邊雨,道是有情卻無情啊!」說罷,兩滴清淚,滾向枕邊。心裡萬念俱灰,竟然浮起了自殺的念頭。他想,與其受這種無邊的痛苦折磨,還不如死了的乾淨,人活百年,總是一死,早死早得解脫他想掙扎著起來,上吊自盡,怎奈一點力氣也沒有,唉!看起來連死都沒力氣了。張生自思自嘆,有死的念頭,卻無死的力氣,真想痛哭一場。後來一想,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們崔家如此欺侮捉弄人,惹不起,躲得起,我張珙也不是久居人下的無能之輩,蟾宮折桂,易如反掌,那時候,我自然「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再來崔家,拜訪你老夫人!如此一想,增添了他活下去的勇氣,好不容易挨到天明,決定要離開這個令人心碎之地。

琴童今天起得特別早,他擔心主人的病,過了一夜是否有所好轉,過來一看,張生面如金紙,精神萎靡,一探額門,滾燙滾燙的,知道主人病得不輕,又見張生掙扎著要起床,忙說道:「相公,你不多睡一會兒?」

張生道:「琴童,與我速速整理行李,我們立刻動身,此處已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

琴童道:「相公,你在生病啊,需要靜養,等好了以後再走不遲。」

張生髮怒道:「狗頭,不用你操心。快給我收拾行李去!」

琴童知道相公被欺受辱,心裡委屈怨恨,有說不盡的痛苦,琴童也不想再在這裡,可是主人病得不輕,怎麼可以遠行呢?先穩住他再說。說道:「相公,你先躺一會,等我把行李整理好了,再來服侍你梳洗,」

張生此時,頭好像裂開似的疼痛,四肢一點力氣也沒有,也確是支撐不住,就是受不了這口怨氣,才要硬撐著動身,琴重要他先躺一會,這也好,等行李收拾好,雇上了車,上車就走,倒也乾脆。所以接受了琴童的建議,合上了眼睛,早已身心勞瘁,昨晚又沒有睡好,所以不一會兒就睡著了。琴童其實並未去收拾行李,在外間磨蹭了一會,進房一看,見張生已經入睡,連忙進去找到崔安老總管,說道:「總管老伯伯,我家相公病倒了,病得不輕。」說道,流淚不止。

老總管道:「琴童兄弟,別急,讓我去稟告老夫人,去請大夫來醫治。」琴童道:「多謝總管老伯伯,拜託您老人家了。西廂沒有人,我回去侍候相公。」說罷,向老總管施了一禮,急急忙忙回了西廂。

老總管立即來到內堂,見了老夫人,說道:「老奴崔安,參見老夫人。」老夫人道:「老人家,罷了!到此有什麼事嗎?」

老總管道:「稟老夫人,張相公病倒在西廂,病情不輕。請老夫人定奪。」老夫人聽得張生病倒,心裡也著實著急,知道張生的病根是因為賴婚。

讀書人的脾氣固執,想不開,抑鬱成疾,如果病勢沉重而發展到有個三長兩短,傳揚出去,說我仗勢欺人,恩將仇報,賴婚坑了人家,落一個壞名聲。平心而論,張生也確是有恩於我們崔家,賴婚歸賴婚,受恩總該報答,我一定要儘力把張生的病醫好,這樣,也是我們崔家有恩於他了,恩恩相抵,將來再多酬謝些金帛,他去赴考,我們回博陵,各奔前程,在情理上也說得過去,我想張生也無話可說了。老夫人思索了一會兒,想出了一個辦法,請法本長老先去摸摸情況,看看病情重不重,如果是偶感風寒,小病小痛,只要好好調養,不會有什麼問題。如果是重病,就得請大夫醫治了。最主要的是讓法本長老去了解一下病源,長老和張生原是親戚,張生必會對他吐露心曲。打定主意,說道:「崔安,你到前邊寺里去請法本長老來此敘話。」

崔安應命而去,到得方丈,見了長老,說道:「長老,小人奉了老夫人之命,請長老過去敘話。」

長老問道:「所為何事,還煩管家親自前來?」

崔安說道:「張相公病倒在西廂,可能是請長老前去商議醫治之事。」

長老一聽張生病倒,心裡也很著急,他和張生雖非親戚,卻是個忘年之交,何況佛殿許婚時,曾經擔任過臨時大媒。這次張生的病,肯定是由賴婚引起的,讀書人性情固執,怨氣鬱結,哪有不病之理!老夫人做事也太乖張,既然婚已經賴了,不及早打發張生走路,不是在坑害人家嗎?長老對老夫人的行事,深感不滿。隨了崔安,來到中堂。

長老見了老夫人,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老衲參見老夫人。」

老夫人道:「啊,長老少禮,請坐。」

長老落座,問道:「老夫人呼喚老衲,不知有何吩咐?」

老夫人道:「只因張先生卧病西廂,特相煩長老前去探病,以便延醫診治。」

長老想,為何你們崔家不派人去探病,張生不管如何,是你們崔家的大恩人,現在要我去,去探張生的病,我老衲是應該去的,這是我老衲和張生的情份,你老夫人要我去,算什麼名堂?老衲明白了,你是賴了婚,無顏面去見張生,好吧,反正你不相煩,老衲也要去的。說道:「老夫人客氣了,相煩不敢,老衲和張先生是故交,理應前往。」

老夫人道:「如此有勞了。」

長老道:「老衲即刻前往,探病以後,再來上復。阿彌陀佛!」告辭而去。

長老來到西廂,見張生病容滿面,憔悴不堪,失盡了風流蘊藉。搖了搖頭,說道:「阿彌陀佛,相公,久違了。」張生見長老前來,心裡很感激,說道:「長老請坐。」

長老道:「聽得先生偶染小恙,特來問候。」

張生道:「多謝長老關切。」

長老道:「相公好端端的,如何生起病來了呢?」

張生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長老,一言難盡!」

長老道:「不知得了什麼病?」

張生道:「長老,不瞞你說,都是痴情所誤,情根就是病根。崔府無情,欺人太甚!」

長老道:「阿彌陀佛!大千世界的芸芸眾生,七情六慾,人人皆具,即使是出家人,成了佛菩薩,一樣有情。」

張生道:「這就奇了,佛家講究四大皆空、六根清凈,為何有情?」

長老道:「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佛家的情,是不能用凡人的情來衡量的,佛家的情是慈悲、慈悲的目的是普救眾生。」張生嘆了口氣說道:「唉!可惜有人身在普救寺,就是不肯慈悲!」

長老道:「佛家的慈悲是無代價的,不論善惡,一視同仁,善人則接引西方,惡人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俗人的慈悲,是有代價的,有施有報,以德報怨是報,以怨報德也是報,以德報德也是報。有人施了恩不一定望報,至少在施恩時並未先想到別人必須要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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