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壞孩子和別的奇聞》〔1〕

《壞孩子和別的奇聞》〔1〕

前記〔2〕

司基塔列慈(Skitalez)〔3〕的《契訶夫記念》里,記著他的談話——

「必須要多寫!你起始唱的是夜鶯歌,如果寫了一本書,就停止住,豈非成了烏鴉叫!就依我自己說:如果我寫了頭幾篇短篇小說就擱筆,人家決不把我當做作家!契紅德!一本小笑話集!人家以為我的才學全在這裡面。嚴肅的作家必說我是另一路人,因為我只會笑。如今的時代怎麼可以笑呢?」(耿濟之譯,《譯文》二卷五期。)

這是一九○四年一月間的事,到七月初,他死了。他在臨死這一年,自說的不滿於自己的作品,指為「小笑話」的時代,是一八八○年,他二十歲的時候起,直至一八八七年的七年間。在這之間,他不但用「契紅德」(AntoshaChekhonte)〔4〕的筆名,還用種種另外的筆名,在各種刊物上,發表了四百多篇的短篇小說,小品,速寫,雜文,法院通信之類。一八八六年,才在彼得堡的大報《新時代》〔5〕上投稿;有些批評家和傳記家以為這時候,契訶夫才開始認真的創作,作品漸有特色,增多人生的要素,觀察也愈加深邃起來。這和契訶夫自述的話,是相合的。

這裡的八個短篇,出於德文譯本,卻正是全屬於「契紅德」時代之作,大約譯者的本意,是並不在嚴肅的紹介契訶夫的作品,卻在輔助瑪修丁(V.N.Massiutin)〔6〕的木刻插畫的。瑪修丁原是木刻的名家,十月革命後,還在本國為勃洛克(A.Block)〔7〕刻《十二個》的插畫,後來大約終於跑到德國去了,這一本書是他在外國的謀生之術。我的翻譯,也以紹介木刻的意思為多,並不著重於小說。

這些短篇,雖作者自以為「小笑話」,但和中國普通之所謂「趣聞」,卻又截然兩樣的。它不是簡單的只招人笑。一讀自然往往會笑,不過笑後總還剩下些什麼,——就是問題。生瘤的化裝,蹩腳的跳舞,那模樣不免使人笑,而笑時也知道:

這可笑是因為他有病。這病能醫不能醫。這八篇裡面,我以為沒有一篇是可以一笑就了的。但作者自己卻將這些指為「小笑話」,我想,這也許是因為他謙虛,或者後來更加深廣,更加嚴肅了。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四日,譯者。

※ ※ ※

〔1〕《壞孩子和別的奇聞》契訶夫早期的短篇小說集,收《波斯勳章》等八篇。魯迅據德譯本《波斯勳章及別的奇聞》於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五年間翻譯,最初在《譯文》月刊第一卷第四期、第六期及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一九三五年二月及四月)發表七篇;但《波斯勳章》當時未能刊出,一年後始載於《大公報》副刊《文藝》。單行本於一九三六年由上海聯華書局印行,列為《文藝連叢》之一(封面題《壞孩子和別的小說八篇》)。

契訶夫(A.Q.jInTJ,1860—1904),俄國作家,曾做過醫生。

一八八○年開始發表作品,作有大量短篇小說及劇本《海鷗》、《萬尼亞舅舅》、《櫻桃園》等。

〔2〕本篇最初連同《波斯勳章》的譯文,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四月八日上海《大公報》副刊《文藝》第一二四期。後印入《壞孩子和別的奇聞》單行本。

〔3〕司基塔列慈(C.M.d]PYNUIh,1868—1941)俄國作家。

他早期的短篇小說主要為描寫一九○五年革命前的俄國農村生活。十月革命時流亡國外,一九三○年回國。著有長篇小說《切爾諾夫家族》及有關托爾斯泰和契訶夫等作家的回憶錄等。

〔4〕「契紅德」即安托沙·契紅德(EFYTANjInTFYI),契訶夫的早期筆名之一。

〔5〕《新時代》俄國刊物,一八六八年創刊。沙皇統治時期為自由派所掌握,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後為資產階級的臨時政府利用,成為反革命的宣傳工具。十月革命時被彼得堡蘇維埃軍事革命委員會封閉。

〔6〕瑪修丁(B.LNXVYPF)蘇聯銅版畫和木刻畫家,後離蘇去德國。

〔7〕勃洛克(A.A.aUT],1880—1921)俄國詩人。《十二個》,反映十月革命的長詩,有胡學中譯本,為《未名叢刊》之一,一九二六年八月北京北新書局出版,魯迅為它作的《後記》現收入《集外集拾遺》。

譯者後記〔1〕

契訶夫的這一群小說,是去年冬天,為了《譯文》開手翻譯的,次序並不照原譯本的先後。是年十二月,在第一卷第四期上,登載了三篇,是《假病人》,《簿記課副手日記抄》和《那是她》,題了一個總名;謂之《奇聞三則》,還附上幾句後記道——

以常理而論,一個作家被別國譯出了全集或選集,那麼,在那一國里,他的作品的注意者,閱覽者和研究者該多起來,這作者也更為大家所知道,所了解的。但在中國卻不然,一到翻譯集子之後,集子還沒有出齊,也總不會出齊,而作者可早被壓殺了。易卜生,莫泊桑〔2〕,辛克萊〔3〕,無不如此,契訶夫也如此。

不過姓名大約還沒有被忘卻。他在本國,也還沒有被忘卻的,一九二九年做過他死後二十五周年的紀念,現在又在出他的選集。但在這裡我不想多說什麼了。

《奇聞三篇》是從AlexanderEliasberg〔4〕的德譯本《DerPersischeOrdenundaeske-Verlag,Berlin,1922)〔5〕里選出來的。這書共八篇,都是他前期的手筆,雖沒有後來諸作品的陰沉,卻也並無什麼代表那時的名作,看過美國人做的《文學概論》之類的學者或批評家或大學生,我想是一定不准它稱為「短篇小說」的,我在這裡也小心一點,根據了「Groteske」這一個字,將它翻作了「奇聞」。

譯者後記第一篇紹介的是一窮一富,一厚道一狡猾的貴族;第二篇是已經爬到極頂和日夜在想爬上去的僱員;第三篇是圓滑的行伍出身的老紳士和愛聽艷聞的小姐。字數雖少,腳色卻都活畫出來了。但作者雖是醫師,他給簿記課副手代寫的日記是當不得正經的,假如有誰看了這一篇,真用升汞去治胃加答兒〔6〕,那我包管他當天就送命。這種通告,固然很近於「杞憂」,但我卻也見過有人將舊小說里狐鬼所說的藥方,抄進了正經的醫書裡面去——人有時是頗有些希奇古怪的。

這回的翻譯的主意,與其說為了文章,倒不如說是因為插畫;德譯本的出版,好像也是為了插畫的。這位插畫家瑪修丁(V.N.Massiutin),是將木刻最早給中國讀者賞鑒的人,《未名叢刊》中《十二個》的插圖,就是他的作品,離現在大約已有十多年了。

今年二月,在第六期上又登了兩篇:《暴躁人》和《壞孩子》。那後記是——

契訶夫的這一類的小說,我已經紹介過三篇。這種輕鬆的小品,恐怕中國是早有譯本的,但我卻為了別一個目的:原本的插畫,大概當然是作品的裝飾,而我的翻譯,則不過當作插畫的說明。

就作品而論,《暴躁人》是一八八七年作;據批評家說,這時已是作者的經歷更加豐富,觀察更加廣博,但思想也日見陰鬱,傾於悲觀的時候了。誠然,《暴躁人》除寫這暴躁人的其實並不敢暴躁外,也分明的表現了那時的閨秀們之鄙陋,結婚之不易和無聊;然而一八八三年作的大家當作滑稽小品看的《壞孩子》,悲觀氣息卻還要沉重,因為看那結末的敘述,已經是在說:報復之樂,勝於戀愛了。

接著我又寄去了三篇:《波斯勳章》,《難解的性格》和《陰謀》,算是全部完畢。但待到在《譯文》第二卷第二期上發表出來時,《波斯勳章》不見了,後記上也刪去了關於這一篇作品的話,並改「三篇」為「二篇」——

木刻插畫本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共八篇,這裡再譯二篇。

《陰謀》也許寫的是夏列斯妥夫的性格和當時醫界的腐敗的情形。但其中也顯示著利用人種的不同於「同行嫉妒」。例如,看起姓氏來,夏列斯妥夫是斯拉夫種人,所以他排斥「摩西教派〔7〕的可敬的同事們」——猶太人,也排斥醫師普萊息台勒(GustavPrechtel)和望·勃隆(VonBronn)以及藥劑師格倫美爾(Grummer),這三個都是德國人姓氏,大約也是猶太人或者日耳曼種人。這種關係,在作者本國的讀者是一目了然的,到中國來就須加些注釋,有點纏夾了。但參照起中村白葉〔8〕氏日本譯本的《契訶夫全集》,這裡卻缺少了兩處關於猶太人的並不是好話。一,是缺了「摩西教派的同事們聚作一團,在嚷叫」之後的一行:「『嘩拉嘩拉,嘩拉嘩拉,嘩拉嘩拉……』」;二,是「摩西教派的可敬的同事又聚作一團」下面一句「在嚷叫」,乃是「開始那照例的——『嘩拉嘩拉,嘩拉嘩拉』了……」但不知道原文原有兩種的呢,還是德文譯者所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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