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會

日曆翻到了十二月,又接近一年的年底了。

每年一聽到「年關」這個詞,菊治就會想到一句俳句:「去年之所作,乃貫穿今年努力,所為之繼續。」

這是高濱虛子的作品,大意是從去年來到今年,人們將考慮很多事情,於是人們容易認為這兩年之間存在著一個斷層,其實完全不同,兩年之間將由這一條連綿不斷的堅實而粗壯的主線連接在一起。

虛子不愧是人生的大師,只有她這種俯視人生的人,才能詠出這樣的絕句,表現生命的氣魄。

「去年之所作……」菊治下意識地念出聲來,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對自己來說,從去年到今天貫穿自己人生的主線又是什麼呢?

他的腦海里,竟然浮現不出有關自己生活的信念或目標之類的東西。

與之相比,菊治更渴望有朝一日能夠重新贏得過去的輝煌。希望創作出一部為大多數人所接受,且好評如潮的作品,藉此重返文壇。

「說到底,我仍是一個凡人……」

面對只能產生這些庸俗想法的自己,菊治不禁苦笑,但這的確又是自己心中最為真實的想法。

也該是自己拋棄這種實現不了的夢想的時候了。

菊治心中的另一個自己雖然這樣提醒,但是真的能做到就此放棄嗎?

「可是……」菊治又想。

從現在到年初,自己的人生說不定會有所不同。遇到冬香以後,萌發了新的戀情,他有一種由此改變的預感。即使在創作上沒有什麼飛躍,和冬香之間的戀愛,也許能給他帶來新的感覺。

想著想著,菊治覺得自己心中一陣激動,他又給冬香發了一封郵件:「雖說剛和你分手,就又想見你了。」

冬香馬上給他回了郵件:「聽您這樣說,我感到非常高興。」

冬香這種一絲不苟的做法惹人喜愛,菊治又想發郵件了,可這時已經過了深夜十二點。

在這種時間給冬香發郵件不要緊嗎?她丈夫會不會察覺這些郵件呢?

菊治一邊擔心,一邊又起了另一個念頭:冬香和她丈夫晚上是怎麼睡覺的呢?

冬香和她丈夫究竟還有沒有性關係呢?

這兩個人之間有三個孩子,不用說以前肯定發生過性關係。但是,現在究竟怎麼樣呢?

菊治想像著冬香和丈夫晚上睡覺的情形。

冬香一家好像住在公寓里,所以兩個人應該是在一個房間里休息吧,而且卧室想來不會很大,也很難放下兩張床。

這樣一來,只能放一張雙人床睡覺,在床上夫妻倆是摟在一起睡覺的嗎?

想到這裡,菊治甩了甩頭。

可能的話,菊治真希望他們睡在各自的床上,更希望冬香住在別的房間,和最小的孩子睡在一起。

不管怎麼說,一想到冬香睡在丈夫懷裡,菊治就覺得非常難以忍受。

菊治希望冬香至少不會這樣做,但令他不放心的是冬香那種懂事而溫順的性格。

如果冬香的丈夫向她求歡,她是否拒絕得了。「今天就算了吧。」即使冬香這樣回絕,在丈夫的強烈要求下,她也會被脫得一乾二淨。

她那看起來嬌弱而雪白的身體,被那個所謂丈夫的男人壓在了身下。

想著想著,菊治變得坐卧不安起來,一個人喝起了酒。

「這種情況是絕對不會發生的。」

兩個人已經是結婚十多年的夫妻了,還有三個孩子,做丈夫的對妻子性方面的好奇應該完全沒有了,下班回家以後,一句「累死了」,也就自顧自地睡覺去了。

也許正是由於丈夫這樣,冬香才秘密和自己見面,並接受了自己的呢!

這兩個人之間的夫妻關係已經十分冷淡了。

菊治真希望是這樣的,然而性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就是這種丈夫,有時說不定也會突然向冬香求歡。

「別再胡思亂想了。」

說實話,菊治愛上已婚女性還是第一次。已婚女性非常有節制,沒有獨身女性那麼多麻煩事。

菊治就是在這種輕率的想法下踏出了這一步,但如今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由於擁有家庭,所以會有很多問題糾纏在一起,行動上也會很受限制。這種難過的滋味,只有愛上已婚女性的男人才能知道。

進入了十二月後的第一個星期的一個晚上,菊治和以前的同事中瀨見面,一起吃了飯。

在作為作家剛嶄露頭角的時候,菊治辭掉了出版社的工作,中瀨則一直留在了出版社,現在是該出版社負責廣告部門的董事。

在一段時間裡,辭職後的菊治受到大家的追捧,成為收入極高的暢銷小說作家;可是眼下,中瀨不論在收入還是社會地位上都超過了菊治。

小說賣不動以後,幫菊治在周刊雜誌找到撰稿工作的也是中瀨,所以他是唯一能夠說心裡話的對象。

晚餐去的也是中瀨經常出沒的、位於銀座的一家小料理屋,當然是中瀨買單,如果不是這種機會,菊治也很少來銀座。

「好久不見。」

他們輕輕地碰了一下杯,中瀨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問:「你看起來好像很精神嘛。」

「有這回事……」菊治撫摸著下巴說。

中瀨緊接著問:「最近是不是遇到什麼好事情了?」

「好事情呀……」

菊治曖昧地回答了一句後,就把在偶然的機會迷上了一個經人介紹的已婚女性,並追到京都與其相見的事情告訴了中瀨。

「在京都約會,這真是超遠距離的戀愛呀!」

「我自己也非常驚訝。到了這把年紀,真想不到自己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是個美人吧?」

等到菊治告訴他對方今年三十六歲,而且還有孩子,中瀨瞪圓了眼睛,顯得極不可思議。

「到了這把年紀,用不著再去招惹已婚女性吧,年輕的好的獨身女人不是有的是嗎?」

「不,不一樣……」

對於沒有見過冬香本人的中瀨,要描繪她的可愛是一件難事。

「到了這種年紀雖說有些難為情,可是我喜歡她。」

中瀨彷彿無可奈何般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說:「那麼,沒準兒你又能寫小說了。」

「小說?」

「你說過吧,如果經歷了一場令人驚心動魄的戀愛的話,說不定能再開始創作。」

菊治確實記得自己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但他還沒有信心說現在就可以動筆。

對中瀨提起冬香的事情,事出偶然。因為聽到中瀨問:「最近是不是遇到什麼好事情了?」自己就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

菊治覺得自己雖然做了一件輕率的事情,心情反而卻十分舒暢。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告訴親近的朋友,好像有一種得到了戀愛許可證的感覺。

中瀨從一開始就持反對意見。因為聽說對方是已婚女性,菊治感到有點兒垂頭喪氣。

「那麼,沒準兒你又能寫小說了。」當聽到中瀨說此話時,菊治無比歡喜。

的確,如果把自己現在對冬香的思念作為發條,也許真能創造出新的小說。

據中瀨講,男作家在戀愛中寫出好作品的極多,所以說,戀愛激情和創作慾望是可以相輔相成的。

「但是,女作家不一樣。」

根據中瀨的意見,女性在戀愛中由於只熱衷於熱戀的男人,所以根本沒有提筆的慾望,相反在戀愛結束或溫度降下來以後會突如其來地開始創作。

「而且是經過多次的反芻,反覆地慢慢品味。」

中瀨長年在文藝小說部門工作,所以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作家,這是他從中得出的結論,果真如此的話,對菊治來說,從現在起應該是一個重要的時期。

「不管怎樣說,自己產生這樣的感情還是第一次。」

菊治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中瀨嘆了一口氣:「你還是相當年輕啊!」

「年輕?」

「對,一般到了我們這種年齡,差不多點到為止也就算了。」

「但是,是一個好女人啊……」

「這點,這點,就是這點。」中瀨分別給自己和菊治的酒杯里倒滿了酒。

「即使心裡認為是個好女人,也不會那麼輕舉妄動。從開始用甜言蜜語打動對方,到後來順利地約會,可是能做到最後的這一步嗎?就說進展到某種程度,也會多慮此後的種種事情。」

「如果考慮得太多,那就什麼也做不了了。」

「就在這種做得了、做不了的過程中,年齡越來越大。」

中瀨不停地嘮叨,菊治發現了他從未有過的啰嗦。

作為一個一流出版社的董事,中瀨可以說位高權重。也許正是由於他高居人上的地位,才使他的想法這麼中規中矩。

「但是,也有逢場作戲的男人吧?」

中瀨迅速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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