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半以前的事

—年半以前的事了,我去住處附近一所語言學校學了兩個月西班牙語。來美國學西班牙語未免有點兒奇怪,但我要去墨西哥旅行一個月,加上翻譯英文小說很多時候需要有西班牙語基礎知識,可謂此其時也,決定好好學一學。因為是和美國人一起學外語,所以也有同時練習英語的打算。學校是有名的貝爾里圖(美國講法叫瓦利圖),碰巧是減價期間,學費相當便宜,教科書也決不貴。學校「大力推薦」的練慣用錄音帶全套買是很貴,但就我的記憶來說,錄音帶這東西幾乎沒起過作用,所以沒買。在日本我沒有上同類語言學校的經驗,無法準確比較,但根據熟人說的情況,我推想要比在日本的語言學校學外語收費便宜得多。在美國,會講西班牙語的人遍地都是,容易找教師大概也是便宜的一個原因。我居住的社區後面不遠就有講西班牙語的美籍拉美人居住地段,走在那裡聽到的全是西班牙語。

班上共有四個人,晚上七點開始上課。說老實話,我不大喜歡天黑後工作或學習,但只有這個時間段的課,別無選擇。因為多數人是下班後來學語言的。除我以外的學生,兩個是年老的太太,——個是三十剛過的雅皮士風貌的黑人。太太中的一位在波多黎各或什麼地方有一幢分時制別墅,常在那邊過冬,準備正正經經學西班牙語,或者先生退休後在那邊度過晚年也不一定,年老的美國人裡邊似乎有不少出於這個動機才開始學西班牙語的。另一位太太學西班牙語的動機不明。

成問題的是名字叫查克的雅皮士風貌的黑人(實際上也可能不叫查克,記不確切了,姑且以查克稱之)。此人在一家銀行工作,下班後匆忙吃完晚飯趕到瓦利圖。總是衣冠楚楚,拉爾夫·勞倫襯衫,架一副阿爾瑪眼鏡,便是這種氣氛。雖說是黑人,但膚色是接近白色的咖啡色。他並非想學西班牙語才學的。究竟什麼目的忘問了,總之是由於銀行上司的命令——「喂:你要在三個月內學會講西班牙語」——才不得不學的。這傢伙為此嘟嘟嚷嚷一個勁兒發牢騷。上課前幾分鐘他總是對我絮絮叨叨,什麼「其實我本不想學什麼外語,也罷,畢竟銀行出學費」啦,什麼「今晚電視有籃球比賽,真想在家邊喝啤酒邊看節目」啦,什麼「一天工作下來還要學這玩意兒,實在夠嗆」啦,等等。同電影上常看到的精神抖擻積極向上的美國精英銀行職員形象大為不同。

這查克不知是壓根兒沒有語言天賦,還是上不來情緒,語法也好發音也好他都幾乎不想記(或者記不住)。所以,由於這個人的關係,課程遲遲不得進展。然而他還挑三揀四滿嘴歪理——「詞尾幹嘛變得亂七八糟?」我是覺得老說這個也無濟於事。自己出了錯,卻辯解說:「我在學院學拉丁語來著,西班牙語弄不明白。」我恨不得問他一句你小子是怎麼在學院拿的拉丁語學分?這還不算,話題總是偏離西班牙語獨自信口開河,炫耀說自己在這初級西班牙語班固然百無一能,而若走到外面決非等閑之輩,如何如何。不客氣地說,是個煩人的傢伙。老師看樣子也夠焦頭爛額的,但美國這類學校的老師,學生稍有意見就會被炒掉,所以只好耐著性子遷就最差勁兒的學生授課,一有誰扯後腿就甭想前進。瞧這樣子,與其說是「學生」,倒不如稱為「客戶」更確切。如此這般,我只去了最初十回就溜之大吉了。對上課本身倒沒什麼不滿,但我覺得和這查克一塊兒學習純屬空耗。在外語學校同別人一起學外語遠非易事。從我的體驗說,語言學習這東西要在某種程度上實行斯巴達式教育,若不狠心把「跟不上的傢伙甩下」,既教不了也學不了。

後來我找到一位家庭教師,獨自一點一滴堅持學西班牙語。不久開始寫小說,時間絕對不夠了,也就不了了之。儘管如此,在我一個人扛著背囊在墨西哥旅行時,那一點點基礎性的西班牙語還真幫了不少忙。說來也是理所當然——至少比一無所知好得多。

這六年間,我有近五年是離開日本住在外國。就是說,我自行置身於不用外語就活不·下去的環境之中。所以,現在這麼說我也認為有些荒唐,不過坦率地說,我開始認識到自己恐怕不是學外語的料。

想起來,時間長短固然有別,但迄今為止自己學了好多種外語。初中高中當然是英語,在大學學了德語,從大學出來後跟精通法語的朋友學了法語。學法語和學西班牙語時一樣,是因為翻譯英文小說時若無常識性知識會遇到很大困難。老實說,由於還沒去過法國,法語不曾講過,只是讀。希臘語是因為要旅居希臘,所以在日本參加了一所大學的講座,學了很長一段時間。義大利語是隨便自學的,但由於在義大利住了不少日子,購物、飲食、問路都可以做到。土耳其語是去土耳其旅行前跟老師集中學了一個來月。每種語言學習的時候我都覺得蠻快樂的,而且當時以為自己大概適合學外語。

可現在回頭想來,覺得那大約是一種自以為是。我在性格上傾向上決不適合學外語,年紀越大,這種「不適合」就越在自己身上變得明顯起來。近來再次認識到自己不行了,再不能動真格學外語了,或者不如說自己身上存在的學外語優先順序正隨著歲月的推移而一步步下滑。

最主要的原因,恐怕還是捨不得騰出時間用於外語學習。年輕時候時間任憑多少都有,也有學習未知語言的熱忱。其中有求知方面的好奇心,有要征服什麼的亢奮,有對於新型交流的期待,甚至有一種智力遊戲之感。然而四十過後,漸漸算計起了有效歲月此後還有多少,覺得較之盲目地死記硬背西班牙語和土耳其語的動詞變化,不如做些對自己更有迫切性的事情。而一旦意識到這點,外語學習就無論如何也堅持不下去了。若是不怎麼玩命也能像吸入空氣那樣三兩下就掌握一門外語的天才倒也罷了(如此人物我周圍就實有幾個),而像我這樣不花力氣就什麼也掌握不了的人年紀大了就相當痛苦。何況,就算能用幾種外語與人溝通,說到底我這個人可以傳達給別人的事項恐怕也是很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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