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肥,避暑地的貓

現在才說三道四也不頂什麼用了,不過今年日本的夏天實在是熱,熱得要命。就算再有事要辦,這個時候特意返回日本也太傻了。沒有干任何事的心情,只好天天喝啤酒。

一個炎熱的午後,我去新宿一座百貨大樓的展廳參觀永澤誠 的托斯卡納 繪畫個人展,在那裡讀了宮本《絕世之美減肥法》美智子的說明,她這樣寫道——當然措詞更委婉些——「上了年紀喝酒不是好事」。看得我當時心想:言之有理啊,我也該少喝啤酒才是(此人的說法特有說服力)。然而跨出門口一步就熱得不行,總之除了喝啤酒沒別的念頭。這麼著,還是喝了起來。今年夏天我基本喝的是麒麟牌熟啤。倒不是說我對牌子的選擇怎麼保守,而是因為每次回日本都有搞不清底細的陌生啤酒接二連三擺上酒店的貨架,再說又熱得厲害,我懶也得一一動腦筋挑選。

啤酒且說到這裡。提起減肥的書,容易被人理解成「美容指南」,但我覺得至少——之所以說至少,是因為此外我沒看過這類書——宮本在把「實用」作為「實用」來把握的同時,又提示了一種生存方式。儘管現在我對系統性減肥沒多大興趣,但在看這本書的過程中,作為一個大體和作者同代的「自由職業者」,自己好像可以理解她想表達的東西。說到底,我們這些哪裡也不屬於的人,只能從一到十自己保護自己。為此,減肥也好身體鍛煉也好,反正只能在某種程度上注意把握自己的身體,明確方向性,自己管理好自己。這樣,勢必需要一個自己特有的體系或者哲理。至於是否普遍適用於別人自然另當別論。

自走出校門以來,我從不曾隸屬於哪個組織,一直是獨自孜孜矻矻謀生,二十一二年時間裡切切實實看明白的事實只有一個,即「個人同組織吵架,獲勝的毫無疑問是組織」。這雖然不能說是多麼令人溫暖的結論,但它是確鑿無誤的事實。人世間尚未寬大到個人能戰勝組織的地步。不錯,看上去個人暫時戰勝組織的時候也是有的,但從長遠看來,最後必然是組織獲勝。我時不時倏然這樣想道:人生歷程恐怕不外乎是走向失敗的過程。儘管如此,我們仍必須不顧勞頓,孤軍奮戰下去。為什麼呢?因為在我看來,個人作為個人生存下去,並將其存在底盤出示給世界,即是寫小說的意義,而為了將這一姿態堅持到底,人最好儘可能頑強地保持身體健康(比不保持好得多)。當然,這終究是一個有局限性的想法。

總之,在讀宮本《絕世之美減肥法》的時間裡,我得知大家都在以各種方式努力著。不過回想起來,十多年前我曾和旅居紐約的宮本一起去紐約一家名叫「小義大利」的餐館大吃通心粉大喝葡萄酒。一家極開心的餐館。Those were the days, my friend.

從攝氏三十六度的東京返回波士頓,雖是八月十日,但這裡只有二十四度,實在舒服得很。不出汗,白天不戴帽子也能跑步,得以長長舒了口氣。問房東史迪威,他說七月間有七天相當熱,但八月進入第二周後新英格蘭地區就十全十美地一下子涼快起來。我租的房子沒安空調,一開始多少有些不安,但去年在這裡實際住過一夏,得知熱得根本沒法寫作的時候頂多三四天。

由於車停在路上,我的「大眾·科拉德」已經積了一個多月的灰。普林斯頓時代 因為有氣派的帶屋頂車庫(每月十五美元),車總是閃閃發光,所到之處人們無不誇獎說「噢——好漂亮的車啊」。可現在看上去相當無精打采,到處是傷,再也沒有人誇獎(怕是比不上別人了)。不過在性能方面,這三年半時間裡雖然幾乎沒有維修,但什麼麻煩也沒出,始終風馳電掣,著實令人讚歎。有一段時間掛第二檔有些費勁,但無大礙,開去附近修理站,馬上就變好了。只是——倒是不太敢聲張——引擎不大夠檔次(※我的引擎不是V6,而是那種被強制性輸送混合氣和加壓氣的老式引擎)。

一次開車去費城郊外兜風,在不很熱鬧的十字路等信號的時候,四五個黑人青少年一下子圍了上來,其中一人「通通」地敲擊窗玻璃。我一驚,心想事情不妙,問道:「什麼呀?」對方只是嘻嘻一笑:「嗬,老伯,車型蠻新的嘛!夠瀟洒的喲!」當時「科拉德」上市不久,不過是出於好奇仔細瞧瞧罷了,不該懷疑人家。不過不管怎麼說也別忽地一下圍上來才好,畢竟叫人緊張。

八月十七日,為了表示久久置之不理的歉意,我把車領去洗車場洗得乾乾淨淨,油和氣壓也檢查了。然後為了試車,去佛蒙特州做了次短期旅行。從波士頓沿93號公路徑直北上,繞佛蒙特北部轉一圈,約略進入加拿大,只住了三個晚上(不算周末)就回來了。佛蒙特北部是美麗平和的農村地帶,當地人稱之為「North East Kingdom」(東北王國),名稱多少帶有非democratic(民主主義)的意味。何以這麼稱呼我不清楚,但實際旅行途中,未嘗不可以感受到某種有底蘊的雍容大度。美國這個國家開車轉起來往往覺得過於散漫過於廣闊,視覺上單調無聊,而這一帶的景緻相對說來頗有歐洲的韻味,行車本身相當愜意。在時起時伏的舒緩的丘陵地帶,森林、河流、牧場、湖泊接連出現,百看不厭。地方正適於驅車旅行,不塞車,幾乎沒有信號,拐彎角度儼然在托斯卡納,令人心曠神怡。我的「科拉德」算是歐洲出生的,身體似乎同這樣的風土地形一拍即合,一路興沖沖向前奔去。四天里跑了七百八十英里(約一千二百五十公里),而汽油費才花了四十來美元(當然是高辛烷值汽油),絕對便宜以日本來說每公里不到三日元。至於高速公路費,加起來一共才七十五美分。如此看來,我深感在日本開車旅行是何等荒唐的行為,首都高速簡直像往昔惡狠狠的催租官。你不這樣認為?

佛蒙特有許多漂亮的鄉間旅館,一家家地入住那樣的旅館也是一大樂趣。當然啦,畢竟是美國,很難說飯菜像托斯卡納那樣足可香掉下巴,但材料新鮮、空氣純凈,肚子不知不覺之間就癟了下來,飯菜吃起來自然可口。只是,雖說佛蒙特的乳製品和楓樹糖漿是名產,人人都說好吃,但吃起來「簡直再沒有比這更難吃的」。實際上在佛蒙特見到的女人百分之八十五都是不折不扣的「DODO 體型」,我不由感嘆——居然胖得這般整齊。渾身鼓鼓囊囊,就好像腰間裹著棉被走路。在美國也轉了不少地方,胖人這麼多的地方還是頭一次見到,真想讓她們看一看宮本寫的書。但或許是人家喜歡胖才胖的也未可知。我們倒是儘可能吃清淡些的蔬菜,且每天省掉午飯,但還是吃得夠多的。旅行固然快活,但年齡大了以後,天天在外面吃飯還是漸漸成了負擔。

旅行途中我一直在看剛看了個頭的蒂姆·奧布萊恩的長篇新作《森林湖畔》(Iin the lake on the wood)。小說的部分章節以前在奧布萊恩朗頌會上聽過,情節大體知道:一個被大家稱為魔術師的越南戰場複員兵出馬競選參議員,不料他在戰場上的殘忍行徑被揭露出來,斷送了政治生命。後來,他為了使自己重新振作起來而躲進森林,但在那裡也意外地……小說情節富有偵探色彩,引人入勝,文筆也很好,只是因為過於「躲藏」了,一般讀者似乎不太歡迎。此人受歡迎的小說和不受歡迎的小說交替出現,雖然不為一般人歡迎倒也未嘗不可……

奧布萊恩看完後再沒東西看,於是去了附近的舊書店,挑來挑去苦惱了良久(旅行中所帶的書看完時,那苦惱可非同一般),最後花一美元買了托馬斯·曼 的短篇集,決定看其中的《托尼奧·克萊格爾》。《托尼奧·克萊格爾》記得只在上初中時看過,梗概都記不得了。為什麼想起看這麼陳舊的東西呢?因為我想若非時下這種特別機會,以後一般不會再回過頭看了。不過坐在旅館沙發上一個人靜靜看托馬斯·曼,覺得其中有一種十分沁人心脾之處。從現代這一地點往後看去雖然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小說,但還是有其獨有的東西。

佛蒙特是適合悠然度夏的地方,主要住在波士頓或紐約的富人多在此擁有別墅,因此有很多以這些人為對象的舊書店。即使在很不起眼的地方,有時也會發現書目齊全得驚人的書店。對美國人來說,一年之中惟有夏天是最好的讀書季節。海岸也好游泳池邊也好山中避暑地也好,到處有人打開一本厚書看得如醉如痴。就連《老爺》(Esquire)雜誌到了夏天都照例出「Summer reading」(夏日讀書)特集。若問美國人「這麼熱的夏天何苦看書看得那麼入迷?」他們肯定現出驚訝的神情,回答「夏天有長假,豈不正好用來看平時想看而沒時間看的書?」

日本則秋天是讀書季節,夏天書一般賣不動。這恐怕是因為日本的夏天實在太熱了,不適合——哪怕再有時間——集中精力讀書。如此這般,文化這東西在種種細微地方也有小小的差異。因此,美國夏天書好賣,旅遊勝地的書店理所當然一片興旺。其中大半是舊書店,不賣新書。人們把看過的書在那裡賣了,換成新書。被稱為exge 的書店於是應運而生,發展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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