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卷 皂角林大王假形

富貴還將智力求,仲尼年少合封侯。

時人不解蒼天意,空使身心半夜愁。

話說漢帝時,西川成都府有個官人,姓欒名巴,少好道術,官至郎中,授得豫章太守,擇日上任。不則一日,到得半路,遠近接見;到了豫章,交割臕E印已畢。元來豫章城內有座廟,喚做廬山廟。好座廟!但見:

蒼松偃蓋,古檜蟠龍。侵雲碧瓦鱗鱗,映日朱門赫赫。巍峨形勢,控萬里之澄江;生殺威靈,總一方之禍福。新建廟臕E鐫古篆,兩行庭樹種宮槐。

這座廟甚靈,有神能於帳中共人說話,空中飲酒擲杯。豫章一郡人,盡來祈求福德,能使江湖分風舉帆,如此靈應。這欒太守到郡,往諸廟拈香。次至廬山廟,廟祝參見。太守道:「我聞此廟有神最靈,能對人言,我欲見之集福。」太守拈香下拜道:「欒巴初到此郡,特來拈香,望乞聖慈,明彰感應。」問之數次,不聽得帳內則聲。太守焦躁道:「我能行天心正法,此必是鬼,見我害怕,故不敢則聲。」向前招起帳幔,打一看時,可煞作怪,那神道塑像都不見了。這神道是個作怪的物事,被欒太守來看,故不敢出來。太守道:「廟鬼詐為天官,損害百姓。」即時教手下人把廟來拆毀了。太守又恐怕此鬼遊行天下,所在血食,誑惑良民,不當穩便,乃推問山川社稷,求鬼蹤跡。

卻說此鬼走至齊郡,化為書生,風姿絕世,才辨無雙。齊郡太守卻以女妻之。欒太守知其所在,即上章解去印綬,直至齊郡,相見太守,往捕其鬼。太守召其女婿出來,只是不出。欒太守曰:「賢婿非人也,是陰鬼詐為天官,在豫章城內被我追捕甚急,故走來此處。今欲出之甚易。」乃請筆硯書成一道符,向空中一吹,一似有人接去的。那一道符,徑入太守女兒房中。且說書生在房裡覷著渾家道:「我去必死!」那書生口銜著符,走至欒太守面前。欒太守打一喝:「老鬼何不現形!」那書生即變為一老狸,叩頭乞命。欒太守道:「你不合損害良民,依天條律令處斬。」喝一聲,但見刀下,狸頭墜地,遂乃平靜。

說話的說這欒太守斷妖則甚?今日一個官人,只因上任,平白地惹出一件蹺蹊作怪底事來,險些壞了性命。卻說大宋宣和年間,有個官人姓趙名再理,東京人氏,授得廣州新會縣知縣。這廣里怎見得好?有詩道:

蘇木沉香劈作柴,荔枝圓眼繞籬栽。

船通異國人交易,水接他邦客往來。

地暖三冬無積雪,天和四季有花開。

廣南一境真堪羨,琥珀硨璖玳瑁階。

當下辭別了母親妻子,帶著幾個僕從迤遈登程。非止一日,到得本縣,眾官相賀。第一日謁廟行香,第二日交割牌印,第三日打斷公事。只見:

冬冬牙鼓響,公吏兩邊排。

閻王生死案,東嶽攝魂台。

知縣恰纔坐衙,忽然打一噴涕,廳上階下眾人也打噴涕。客將復判縣郎中:「非敢學郎中打噴涕。離縣九里有座廟,喚做皂角林大王廟。廟前有兩株皂角樹,多年結成皂角,無人敢動,蛀成末子。往時官府到任,未理公事,先去拈香。今日判縣郎中不曾拈香。大王靈聖,一陣風吹皂角末到此。眾人聞了皂角末,都打噴涕。」知縣道:「作怪!」即往大王廟燒香。到得廟前,離鞍下馬。廟祝接到殿上,拈香拜畢。知縣揭起帳幔,看神道怎生結束:

戴頂簇金蛾帽子,著百花戰袍,系藍田碧玉帶,抹綠繡花靴。臉子是一個骷髏,去骷髏眼裡生出兩隻手來,左手提著方天戟,右手結印。

知縣大驚,問廟官:「春秋祭賽何物?」廟官復知縣:「春間賽七歲花男,秋間賽個女兒。都是地方斂錢,預先買貧戶人家兒女。臨祭時將來背剪在柱上剖腹取心,勸大王一杯。」知縣大怒,教左右執下廟官送獄勘罪:「下官初授一任,為民父母,豈可枉害人性命!」即時教從人打那泥神,點火把廟燒做白地。一行人簇擁知縣上馬。只聽得喝道:「大王來!大王來!」問左右是甚大王,客將復語:「是皂角林大王。」知縣看時,紅紗引道,鬧裝銀鞍馬,上坐著一個鬼王,眼如漆丸,嘴尖數寸,妝束如廟中所見。知縣叫取弓箭來,一箭射去。昏天閉日,霹靂交加,射百道金光,大風起飛砂走石,不見了皂角林大王。人從扶策知縣歸到縣衙。明日依舊判斷公事。眾父老下狀要與皂角林大王重修廟宇。知縣焦躁,把眾父老趕出來。說這廣州有數般瘴氣:

欲說嶺南景,聞知便大憂。

巨象成群走,巴蛇捉對游,

鴆鳥藏枯木,含沙隱渡頭,

野猿啼叫處,惹起故鄉愁。

趙知縣自從燒了皂角林大王廟,更無些個事。在任治得路不拾遺,犬不夜吠,豐稔年熟。

時光似箭,不覺三年。新官上任,趙知縣帶了人從歸東京。在路行了幾日,離那廣州新會縣有二千餘里。來到座館驛,喚做峰頭驛。知縣入那館驛安歇。驛從唱了下宿喏。到明朝,天色已曉,趙知縣開眼看時,衣服箱籠都不見。叫人從時,沒有人應。叫管驛子,也不應。知縣披了被起來,開放閣門看時,不見一人一騎,館驛前後並沒一人,荒忙出那館驛門外看時:

經年無客過,盡日有雲收。

思量:「從人都到那裡去了?莫是被強寇劫掠?」披著被,飛也似下那峰頭驛。行了數里,沒一個人家,趙知縣長嘆一聲,自思量道:「休,休!生作湘江岸上人,死作路途中之鬼。」遠遠地見一座草舍,知縣道:「慚愧!」行到草舍,見一個老丈,便道:「老丈拜揖,救趙再理性命則個!」那老兒見知縣披著被,便道:「官人如何恁的打扮?」知縣道:「老丈,再理是廣州新會縣知縣,來到這峰頭驛安歇。到曉,人從行李都不見。」老兒道:「卻不作怪!」也虧那老兒便教知縣入來,取些舊衣服換了,安排酒飯請他。住了五六日,又措置盤費攛掇知縣回東京去。知縣謝了出門。

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東京。歸去那對門茶坊里,叫點茶婆婆:「認得我?」婆婆道:「官人失望。」趙再理道:「我便是對門趙知縣,歸到峰頭驛安歇,到曉起來,人從擔仗都不見一個。罪過村間一老兒與我衣服盤費。不止一日,來到這裡。」婆婆道:「官人錯了!對門趙知縣歸來兩個月了。」趙再理道:「先歸的是假,我是真假的。」婆婆道:「哪有兩個知縣?」再理道:「相煩婆婆叫我媽媽過來。」婆婆仔細看時,果然和先前歸來的不差分毫。只得走過去,只見趙知縣在家坐地。婆婆道了萬福,卻和外面一般的。入到裡面,見了媽媽道:「外面又有一個知縣歸來。」媽媽道:「休要胡說!我只有一個兒子,那得有兩個知縣來!」入到裡面,見了媽媽到對門,趙再理道:「媽媽認得兒?」媽媽道:「漢子休胡說!我只有一個兒子,那得兩個?」趙再理道:「兒是真的!兒歸到峰頭驛,睡了一夜,到曉,人從行李都不見了。如此這般,來到這裡。」看的人枒肩疊背,擁約不開。趙再理捽著娘不肯「生那兒時,脊背下有一搭紅記。」脫下衣裳,果然有一搭紅記。看的人發一聲喊:「先歸的是假的!」

卻說對門趙知縣問門前為甚亂嚷,院子道:「門前又一個知縣歸來。」趙知縣道:「甚人敢恁的無狀!我已歸來了,如何又一個趙知縣?」出門,看的人都四散走開。知縣道:「媽媽,這漢是甚人?如何扯住我的娘無狀!」娘道:「我兒身上有紅記,是真的。」趙知縣也脫下衣裳。眾人大喊一聲,看那脊背上,也有一搭紅記。眾人道:「作怪!」趙知縣送趙再理去開封府。正直大尹升堂。那先回的趙知縣,公然冠帶入府,與大尹分賓而坐,談是說非。大尹先自信了,反將趙再理喝罵,幾番便要用刑拷打。趙再理理直驛壯,不免將峰玩歇事情,高聲抗辨。

大尹再三不決,猛省思量:「有告札文憑是真的。」便問趙再理:「你是真的,告札文憑在那裡?」趙再理道:「在峰頭驛都不見了。」大尹台旨,教客將請假的趙知縣來。太守問:「判縣郎中,可有告札文字在何處?」知縣道:「有。」令人去媽媽處取來呈上。大尹叫:「趙再理,你既是真的,如何官告文憑,卻在他處?」再理道:「告大尹,只因在峰頭驛失去了。卻問他幾年及第?試官是兀誰?當年做甚題目?因何授得新會縣知縣?」大尹思量道:「也是。」問那假的趙知縣,一一對答,如趙再理所言,並無差誤。大尹一發決斷不下。那假的趙知縣歸家,把金珠送與推款司。自古「官不容針,私通車馬。」推司接了假的知縣金珠,開封府斷配真的出境,直到兗州奉符縣。兩個防送公人,帶著衣包雨傘,押送上路。不則一日,行了三四百里路,地名青岩山腳下,前後都沒有人家。公人對趙再理道:「官人,商量句話,你到牢城營里,也是擔土挑水,作塌殺你,不如就這裡尋個自盡。非甘我二人之罪,正是上命差遣,蓋不由己。我兩個去本地官司討得迴文。你便早死,我們也得早早回京。」趙再理聽說,叫苦連天:「罷,罷!死去陰司告狀理會!」當時顫做一團,閉著眼等候棍子落下。

公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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