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卷 況太守斷死孩兒

春花秋月足風流,不分紅顏易白頭。

試把人心比松柏,幾人能為歲寒留?

這四句詩泛論春花秋月,惱亂人心,所以才子有悲秋之辭,佳人有傷春之詠。往往詩謎寫恨,目語傳情,月下幽期,花間密約,但圖一刻風流,不顧終身名節。這是兩下相思,各還其債,不在話下。又有一等男貪而女不愛,女愛而男不貪,雖非兩相情願,卻有一片精誠。如冷廟泥神,朝夕焚香拜禱,也少不得靈動起來。其緣短的,合而終暌;倘緣長的,疏而轉密。這也是風月場中所有之事,亦不在話下。又有一種男不慕色,女不懷春,志比精金,心如堅石。沒來由被旁人播弄,設圈設套,一時失了把柄,墮其術中,事後悔之無及。如宋時玉通禪師,修行了五十年,因觸了知府柳宣教,被他設計,教妓女紅蓮假扮寡婦借宿,百般誘引,壞了他的戒行。這般會合,那些個男歡女愛,是偶然一念之差。如今再說個誘引寡婦失節的,卻好與玉通禪師的故事做一對兒。正是:

未離恩山休問道,尚沉慾海莫參禪。

話說宣德年間,南直隸揚州府儀真縣有一民家,姓丘名元吉,家頗饒裕。娶妻邵氏,姿容出眾,兼有志節。夫婦甚相愛重,相處六年,未曾生育,不料元吉得病身亡。邵氏年方二十三歲,哀痛之極,立志守寡,終身永無他適。不覺三年服滿。父母家因其年少,去後日長,勸他改嫁。叔公丘大勝,也叫阿媽來委曲譬喻他幾番。那邵氏心如鐵石,全不轉移,設誓道:「我亡夫在九泉之下,邵氏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下亡,便是繩上死!」眾人見他主意堅執,誰敢再去強他。自古云:「呷得三斗醋,做得孤孀婦。」孤孀不是好守的。替邵氏從長計較,到不如明明改個丈夫,雖做不得上等之人,還不失為中等,不到得後來出醜,正是:

作事必須踏實地,為人切莫務虛名。

邵氏一口說了滿話,眾人中賢愚不等,也有嘖嘖誇獎他的,也有似疑不信睜著眼看他的。誰知邵氏立心貞潔,閨門愈加嚴謹。止有一侍婢,叫做秀姑,房中作伴,針指營生;一小廝,叫做得貴,年方十歲,看守中門。一應薪水買辦,都是得貴傳遞。童僕已冠者,皆遣出不用。庭無閑雜,內外肅然。如此數年,人人信服。那個不說邵大娘少年老成,治家有法。

光陰如箭,不覺十周年到來。邵氏思念丈夫,要做些法事追薦,叫得貴去請叔公丘大勝來商議,延七眾僧人,做三晝夜功德。邵氏道:「奴家是寡婦,全仗叔公過來主持道場。」大勝應允。

語分兩頭,卻說鄰近新搬來一個漢子,姓支名助,原是破落戶,平昔不守本分,不做生理,專一在街坊上趕熱管閑事過活。聞得人說邵大娘守寡貞潔,且是青年標緻,天下難得。支助不信,不論早暮,常在丘家門首閑站。果然門無雜人,只有得貴小廝買辦出入。支助就與得貴相識,漸漸熟了。閑話中,問得貴:「聞得你家大娘生得標緻,是真也不?」得貴生於禮法之家,一味老實,遂答道:「標緻是直。」又問道:「大娘也有時到門前看街么?」得貴搖手道:「從來不曾出中門,莫說看街,罪過罪過!」

一日得貴正買辦素齋的東西,支助撞見,又問道:「你家買許多素品為甚麼?」得貴道:「家主十周年,做法事要用。」支助道:「幾時?」得貴道:「明日起,三晝夜,正好辛苦哩!」支助聽在肚裡,想道:「既追薦丈夫,他必然出來拈香。我且去偷看一看,什麼樣嘴臉?真像個孤孀也不?」

卻說次日,丘大勝請到七眾僧人,都是有戒行的,在堂中排設佛像,鳴鐃擊鼓,誦經禮懺,甚是志誠。丘大勝勤勤拜佛。邵氏出來拈香,晝夜各只一次,拈過香,就進去了。支助趁這道場熱鬧,幾遍混進去看,再不見邵氏出來。又問得貴,方知日間只晝食拈香一遍。支助到第三日,約莫晝食時分,又踅進去,閃在槅子傍邊隱著。見那些和尚都穿著袈裟,站在佛前吹打樂器,宣和佛號。香火道人在道場上手忙腳亂的添香換燭。本家止有得貴,只好往來答應,那有工夫照管外邊。就是丘大勝同著幾個親戚,也都呆看和尚吹打,那個來稽查他。少頃邵氏出來拈香,被支助看得仔細。常言:「若要俏,添重孝。」縞素妝束,加倍清雅。分明是:

廣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裡來。

支助一見,遍體酥麻了,回家想念不已。是夜,道場完滿,眾僧直至天明方散。邵氏依舊不出中堂了。支助無計可施,想著:「得貴小廝老實,我且用心下釣子。」其時五月端五日,支助拉得貴回家吃雄籄E酒。得貴道:「我不會吃酒,紅了臉時,怕主母嗔罵。」支助道:「不吃酒,且吃只粽子。」得貴跟支助家去。支助教渾家剝了一盤粽子,一碟糖,一碗肉,一碗鮮魚,兩雙箸,兩個酒杯,放在桌上。支助把酒壺便篩。得貴道:「我說過不吃酒,莫篩罷!」支助道:「吃杯雄籄E酒應應時令。我這酒淡,不妨事。」得貴被央不過,只得吃了。支助道:「後生家莫吃單杯,須吃個成雙。」得貴推辭不得,又吃了一杯。支助自吃了一回,夾七夾八說了些街坊上的閑話。又斟一杯勸得貴,得貴道:「醉得臉都紅了,如今真箇不吃了。」支助道:「臉左右紅了,多坐一時回去,打甚麼緊?只吃這一杯罷,我再不勸你了。」

得貴前後共吃了三杯酒。他自幼在丘家被邵氏大娘拘管得嚴,何曾嘗酒的滋味?今日三杯落肚,便覺昏醉。支助乘其酒興,低低說道,「得貴哥!我有句閑話問你。」得貴道:「有甚話盡說。」支助道:「你主母孀居已久,想必風情亦動。倘得個漢子同眠同睡,可不喜歡?從來寡婦都牽掛著男子,只是難得相會。你引我去試他一試何如?若得成事,重重謝你。」得貴道:「說甚麼話!虧你不怕罪過!我主母極是正氣,閨門整肅,日間男子不許入中門,夜間同使婢持燈照顧四下,各門鎖訖,然後去睡。便要引你進去,何處藏身地上?使婢不離身畔,閑話也說不得一句,你卻恁地亂講!」支助道:「既如此,你的門房可來照么?」得貴道:「怎麼不來照?」支助道:「得貴哥,你今年幾歲了?」得貴道:「十七歲了。」支助道:「男子十六歲精通,你如今十七歲,難道不想婦人?」得貴道:「便想也沒用處。」支助道:「放著家裡這般標緻的,早暮在眼前,好不動興!」得貴道:「說也不該,他是主母,動不動非打則罵,見了他,好不怕哩!虧你還敢說取笑的話。」支助道:「你既不肯引我去,我教導你一個法兒,作成你自去上手何如?」得貴搖手道:「做不得,做不得,我也沒有這樣膽!」支助道:「你莫管做得做不得,教你個法兒,且去試他一試。若得上手,莫忘我今日之恩。」

得貴一來乘著酒興,二來年紀也是當時了,被支助說得心癢,便問道:「你且說如何去試他?」支助道:「你夜睡之時,莫關了房門,由他開著。如今五月,天氣正熱,你卻赤身仰卧,待他來照門時,你只推做睡著了。他若看見,必然動情。一次兩次,定然打熬不過,上門就你。」得貴道:「倘不來如何?」支助道:「掑得這事不成,也不好嗔責你,有益無損。」得貴道:「依了老哥的言語,果然成事,不敢忘報。」須臾酒醒,得貴別了,是夜依計而行。正是:

商成燈下瞞天計,撥轉閨中匪石心。

論來邵氏家法甚嚴,那得貴長成十七歲,嫌疑之際,也該就打發出去,另換個年幼的小廝答應,豈不盡善?只為得貴從小走使服的,且又粗蠢又老實。邵氏自己立心清正,不想到別的情節上去,所以因循下來。卻說是夜邵氏同婢秀姑點燈出來照門,見得貴赤身仰卧,罵:「這狗奴才,門也不關,赤條條睡著,是甚麼模樣?」叫秀姑與他扯上房門。若是邵氏有主意,天明後叫得貴來,說他夜裡懶惰放肆,罵一頓,打一頓,得貴也就不敢了。他久曠之人,卻似眼見希奇物,壽增一紀,絕不做聲。得貴膽大了,到夜來,依前如此。邵氏同婢又去照門,看見又罵道:「這狗才一發不成人了,被也不蓋。」叫秀姑替他把卧單扯上,莫驚醒他。此時便有些動情,奈有秀姑在傍礙眼。

到第三日,得貴出外撞見了支助。支助就問他曾用計否?得貴老實,就將兩夜光景都敘了。支助道:「他叫丫頭替你蓋被,又教莫驚醒你,便有愛你之意,今夜決有好處。」其夜得貴依原開門,假睡而待。邵氏有意,遂不叫秀姑跟隨。自己持燈來照,徑到得貴床前,看見得貴赤身仰卧,禁不住春心蕩漾,慾火如焚。自解去小衣,爬上床去。還只怕驚醒了得貴,悄悄地跨在身上。得貴忽然抱住,番身轉來,與之雲雨:

一個久疏樂事,一個初試歡情。一個認著故物,肯輕拋?一個嘗了甜頭,難遽放。一個飢不擇食,豈嫌小廝粗丑;一個狎恩恃愛,那怕主母威嚴。分明惡草藤羅,也共名花登架去;可惜清心冰雪,化為春水向東流。十年清白已成虛,一夕垢污難再說。

事畢,邵氏向得貴道:「我苦守十年,一旦失身於你,此亦前生冤債。你須謹口,莫泄於人,我自有看你之處。」得貴道:「主母分付,怎敢不依!」自此夜為始,每夜邵氏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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