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卷 小夫人金錢贈年少

誰言今古事難窮?大抵榮枯總是空。

算得生前隨分過,爭如雲外指濱鴻。

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臉上紅。

惆悵凄涼兩回首,暮林蕭索起悲風。

這八句詩,乃西川成都府華陽縣王處厚,年紀將及六旬,把鏡照面,見鬚髮有幾根白的,有感而作,世上之物,少則有壯,壯則有老,古之常理,人人都免不得的。原來諸物都是先白後黑,惟有孟須卻是先黑後白。又有戴花劉使君,對鏡中見這頭髮斑白,曾作《醉亭樓》詞:

平生性格,隨分好些春色,沉醉戀花陌。雖然年老心未老,滿頭花壓中帽側。鬢如霜,須似雪,自嗟惻!幾個相知動我染,幾個相知勸我摘。染摘有何益!當初伯作短命宛,如今已過中年客。且留些,妝晚景,盡教白。

如今說東京汴州開封府界,有個員外,年逾六旬,鬚髮皤然。只因不伏老,亢自貪色,盪散了一個家計,幾乎做了失鄉之鬼。這員外姓甚名誰?卻做出甚麼事來?正是:塵隨車馬何年盡?事系人心早晚休。

話說東京沛州升封府界身於里,一個開線鋪的員外張士廉,年過六旬,媽媽死後,瞭然一身,並無兒女。家有十萬資時,用兩個主管營運。張員外忽一日拍胸長唄,對二人說:「我許大年紀,無兒無女,要十萬家財何用?」二人臼:「員外何丁取房娘於,生得一勇半女,也不絕了香火。」員外甚喜:差人隨即喚張媒李媒前來。這兩個媒人端的是。

開言成匹配,舉口合煙緣。醫世上鳳只駕孤,管宇宙單眠獨宿。傳言玉女,用機關把臂拖來;侍案金空,下說詞攔腰抱住。調唆織女害相思,引得館從離月殿。

員外道:「我因無子,相煩你二人說親。」張媒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道:「大伯子許多年紀,如今說親,說甚麼人是得?教我怎地應他?則見李媒把張媒推一推,便道,」容易。臨行,又叫住了道:」我有三句活。」只因說出這三句後來,教員外:

青雲有路,番為苦楚之人;

白骨無墳,化作失鄉之鬼。

媒人道:「不知員外意下何如?張員外道:「有三件事,說與你兩人:第一件,要一個人材出入,好模好祥的。第二件,要門戶相當。第三件,我家下有十萬貫家財,須著個有十萬貫房壹的親來對付我。」兩個媒人,肚裡暗笑,口中胡亂答應道:「這三件事都容易。」當下相辭員外自去。

張媒在路上與李媒商議道:「若說得這頭親事成,也有百十貫錢撰。只是員外說的話大不著人,有那三件事的他不去嫁個年少郎君,卻肯隨你這老頭子?偏你這幾根白鬍須是沙糖拌的?李媒道:「我有一頭到也湊巧,人材出眾,門戶相當。」張媒道:「是誰家?」李媒云:「是王招宣府里出來的小夫人。王招宣初娶時,十分寵本,後來只力一句話破綻些,失了主人之心,情願白白里把與人,只要個有門風的便肯。隨身房汁少也有幾萬貫,只怕年紀忒小些。」張媒道:「不愁小的忒小,還嫌老的忒老,這頭親張員外怕下中意?只是雌兒心下必然不美。如今對雌兒說,把張家年紀瞞過了一二十年,兩邊就差下多了/李媒道:「明日是個和合日,我同你先到張宅講定財禮,隨到王招宣府一說便成。」是晚各歸無話。次日,二媒約會了、雙雙的到張員外宅里說:「咋日員外分付的三件事,老媳尋得一頭親,難得恁般湊巧!第一件,人材十分足色。第二件,是王招宣府里出來,有名聲的。第三件,十萬貫房耷、則怕員外嫌他年小。」張員外間道:「卻幾歲?」張媒應道:「小員外三四十歲。」張員外滿臉堆笑道:「全仗作成則個!」

話休絮煩,當下兩邊俱說允了。少不得行財納禮,奠雁已畢,花燭成親。次早叄拜家堂,張員外穿紫羅衫,新頭巾,新靴新襪。這小夫人著干紅銷金大袖團花霞幢,銷金蓋頭,生得。

新月籠眉,春桃拂臉。意態幽花殊麗,肌膚嫩玉生光。說不盡萬種妖燒,畫不出千般艷冶。何須楚峽雲飛過,便是蓬萊殿里人!

張員外從廠至上看過,暗暗地喝采。小夫人揭起蓋頭,看見員外鬚眉皓白,暗暗地叫苦。花燭夜過了,張員外心丁喜歡,小夫人心下不樂。

過了月余,只見一人相揖道:「今日是員外生辰,小道送疏在此。」原來員外但遇初一月半,本命生辰,項有道疏。那時小夫人開疏看時,撲簌簌兩行淚下,見這員外年己六十,埋怨兩個媒人將找誤了。看那張員外時,這幾日又添了四五件在身上:腰便添疼,眼便添淚,耳便添聾,鼻便添涕。

一日,員外對小夫人道:「出外薄幹,夫人耐靜。」小夫人只得應道:員外早去早歸。說了,員外自出去,小夫人自思量:「我恁地一個人,許多房耷,卻嫁一個白須老兒!」心下正煩惱,身邊立著從嫁道:「夫人今日何不門首看街消遣?」小夫人聽說,便同養娘到外邊來看。這張員外門首,是胭脂絨線鋪,兩壁裝著廚櫃,當中一個紫絹沿邊帘子。養娘放下簾鉤,垂下帘子,門前兩個主管,一十李慶,五十來歲;一個張勝,年紀三十來歲,二人見放廠帘子,間道:「為甚麼?」養娘道:」大人出來看街。」兩個主管躬身在簾於前參見。小夫人在帘子底下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說不得數句言語,教張勝惹場煩惱:

遠如沙漠,何殊沒底滄潭;

重若丘山,難比無窮泰華。

小夫人先叫李上管問道:「在員外宅里多少年了?」李主管道:李慶在此二十餘年。」夫人道:「員外尋常照管你也不曾?」李主管道:「一飲一啄,皆出員外。」卻間張主管,悵主管道:「張勝從先父在員外宅里二十餘年,張勝隨著先父便趨事員外,如今也有十餘年,」小夫人問道,「員外曾管顧你么?」張勝道:「舉家衣食,皆出員外所賜。」小夫人道:「主管少待。」小夫人折身進去不多時,遞些物與豐主管,把袖包手來接,躬身謝了。小夫人卻叫張主管道:「終不成與廠他不與你?這物件雖不直錢。也有好處。」張主管也依李主管接取躬身謝了。夫人又看了一回,自人去。兩個主管,各自出門前支持買賣。原來李主管得的是十文銀錢,張主管得的卻是十文金錢,當時張主管也不知道李主管得的是銀錢,李主管也不知張主管得的是金錢。當日天色已晚,但見:

野煙四合,宿鳥歸林,佳人秉燭歸房,路上行人投店。漁父負魚歸竹徑,牧童騎犢逅孤村。

當日晚算廠帳目,把文簿呈張員外,今日賣幾丈,買幾文,人上欠幾文,都僉押了。原來兩個主管,各輪一日在鋪中當直,其日卻好正輪著張主管值宿。門外面一間小房,點著一盞燈。張主管閑坐半晌,安排歇宿,忽聽得有人來敲門。張主管聽得,間道:「是誰?應道:「你則開門,卻說與你!」張主管開廠房門,那人蹌將人來,閃身已在燈光背後。張上符看時,是個婦人。張主管吃了一驚,慌忙道:「小娘子你這早晚來有甚事?」那婦人應道:」我不是私來,早問與你物事的教我來。張主管道;「小夫人與我十文金錢,想是教你來討還?」那婦女道:「你不理會得,豐主管得的是銀錢。如今小夫人又教把一件物來與你。」只見那婦人背上取下一包衣裝,打開來看道:「這幾件把與你穿的,又有幾件婦女的衣服把與你娘。」只見婦女留下衣服,作別出門,復回身道:「還有」]件要緊的到忘了。」又向衣袖裡取出一錠五十兩大銀,撇了肉去。當夜張勝無故得了許多東西,下明個白,一夜不曾睡著。

明日早起來,張主管開了店門,依;日做買賣。等得李主管到了,將鋪面交割與他,張勝自歸到家中,拿出衣服銀子與娘看。娘間:「這物事那裡來的?」張主管把夜來的話,一一說與娘知。婆婆聽得說道:「孩兒,小夫人他把金錢與你,又把衣服銀子與你,卻是甚麼意思?娘如今六十已上年紀,自從沒了你爺,便滿眼只看你。若是你做出事來,老身靠誰?明日便不要去,」這張主管是個本分之人,況又是個孝順的,聽見娘說,便不往鋪里去。張員外見他不去,使人來叫,間道:「如何主管不來?」婆婆應道:「孩兒感些風寒,這幾口身於下快,來不得。傳語員外得知,坍便來。」又過了幾日,李主管見他不來,自來叫道:「張主管如何不來?鋪中沒人相幫。」老娘只是推身子不快,這兩日反重,李主管自去。張員外二五遍使人來叫,做娘的只是說未得好。張員外見三回五次叫他不來,猜道:」心是別有去處。張勝自在家中。

時光迅速,日月如梭,捻指之間,在家中早過了一月有餘。道不得「坐吃山崩」。雖然得小夫人許多物事,那一錠大銀子,容易不敢出飭,衣裳又不好變賣,不去營運,日來月往,手內使得沒了,卻來問娘道:「下教兒子去張員外宅里去,閑了經紀,如今在家中日逐盤費如何措置?」那婆婆聽得說,用手一指,指著屋樑土道:「孩兒你見也不見?張勝看時,原來屋樑上掛著一個包,取將下來。道:「你爺養得你這等大,則是這件物事身上。」打開紙包看時,是個花拷拷兒。婆婆道:「你如今依先做這道路,習爺的生意,賣些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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