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評鹿橋的「人子」

每次翻看鹿橋的「人子」,總要感歎一聲:奇才奇才!說給自己聽的,原也是只有這一句。但是答應了在中國時報上寫一點,因又翻來看時,竟忽然無話中生出話來,像大海汪洋,永恆的境界裏忽然有了人語。

「人子」的文章是世界性的,但首篇「汪洋」的那種境界卻非西洋所能有,那只是印度與中國的。是印度說的涅樂,而亦即中國說的太極,現在物理學上則稱為究極的自然。但西洋人還是對之無緣,明白提出究極的自然的話的湯川秀樹是日本人(中間子發見者,亞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第一人。)

但無論是哲學上的或物理學上的話,總是文章,纔於我們親切。如華嚴經裏以普賢菩薩入三昧來說明涅樂,那就有一種具象的現實的感覺,所以好。但我更喜愛莊子的文章,他只隨意地說無何有之鄉,又說是渾沌。而現在則有鹿橋的文章「汪洋」,都是隨意用的新名詞。

這裡是東洋與西洋的分水嶺,在思想上與文學上。西洋人有天堂與地母,在世界的終末被最後審判,在地母那裏得最後的休息,但是不能想像沒有審判亦沒有疲倦與休息的汪洋,那樣遼潤、壯健的。

汪洋沒有時間與方位,乃至沒有記憶,可是有著悟性,是萬事萬物的歸趨,而亦是萬事萬物將開始未開始的一個含蓄。如此,汪洋乃亦可說做一個花苞。

「人子」的第二篇「幽谷」,寫一株小草為了要選定最好的顏色,趕不及開花的晨光,別的小草都開花,惟有它的小蓓蕾枯萎了。這是個極悲壯的故事,然而鹿橋寫得來真柔和。古希臘人的話「與其不全,寧可沒有」,是稍稍帶負氣的決裂的選擇。而這小草的卻不是。她是謙虛的,她也是想要與眾人一般趕得及開花的晨光的啊!

這株小草,惟有她是特別受傳訊的花使所眷顧的。英雄覺得自己是獨承天命,那自喜其實是像小孩。美人亦為一顧之恩而感激。這小草的謙遜便亦是像這樣的。她對平凡的小草,平凡的眾小草對她,都是好意的,這個最難,惟有鹿橋能都做到了。

英雄的像小孩的自喜,使他敢於走在成功與失敗的最危險的邊緣。美人為感激於一顧之恩,至於可以雖死不悔。而這株小草便亦有像這樣的強烈。謙遜與強烈共一身,和平與危險同行,有句時髦話是量子論的二律背反與相補性,此是鹿橋文學之所以有深度與幅,與變化多姿。

第三篇「忘情」,講一個嬰孩誕生,小天使們都送了禮物去,舉凡人間的聰明才幹與美德應有盡有,獨忘了送「感情」這件禮物。我讀了記起希臘神話裏不死的半馬人與王爾德的童話裏沒有靈魂的人魚。但希臘神話有一種冷嚴,王爾德的童話有一種哀豔的淒楚,而鹿橋的則有中國人的現實的世俗熱鬧,那送「感情」這件禮物的小天使誤了時的焦急。

這篇「忘情」要與後面渾沌篇中的第八節「琴韻」並看。「琴韻」裏講一位沒有感情的王子喫下藥頃刻間老了不止七十歲。這七十年裏人性情感的險濤,他因為沒有感情,輕易平安地渡過了,而他於此修成了明鏡智。「琴韻」與前篇「忘情」似相關,似不相關。

鹿橋與我大大的不同。

我走的路是漢魏六朝蕩子的路,生涯在成敗死生的危險邊沿,過的日子是今日不知明日,沒有得可以依傍,當然說不上受記與保證了。而廣橋的生涯則很安定,華盛頓大學東方藝術史研究主任,終身教授,日本東京大學的客座教授,在國際有名。他的人到處風光照映,而惟愛他的太太,對世間女子不談戀愛。但是他前年來日本與我相識,讀了我的著書「今生今世」,對我說很反省了他的安著生活。而如今這篇「琴韻」,則是他這反省的結論吧?他可以沒有經驗過像我這樣的濤險,亦憑他修得明鏡智,從那映出的法姿裏的「嚐到了愛情的無限的變化,無窮的情調及迴蕩無止境的韻致。」

「忘情」還有與西洋文學相通的,而「琴韻」則全是鹿橋的。鹿橋的是中國儒家的與印度佛教的。他是一個大凡人;不是仙人是凡人。他的文章裏就只是沒有黃老的氣息,這在下一篇「人子」裏最顯明的可以看出。

第四篇本題「人子」,講老法師婆羅門教穿顏庫絲雅王國的太子分別善惡的殺人劍與活人劍,為將來好治理國家,最後的一課,老法師分身為一模一樣的兩個人,要太子分別善惡,一劍劈了那惡的,太子把劍高舉著,就是劈不下來。老法師知道這才華蓋世的太子終究是不宜作國王的,遂收了分身,奪下他的劍來,一劍把太子劈成兩半。

太子是怕分別不清,殺了善,從了惡,寧可自己在劍下喪生。他不宜於作國王,但他成了佛。鹿橋寫這個場面寫得非常好。

可是這裡留下了問題:善惡的判斷畢竟是怎樣的呢?最高的人果然是不宜於作國王的嗎?

此在儒家,回答很簡明:善惡判斷無誤是當然,判斷有誤是不當然,天子稱為聖天子,當然是最高人格者。然在黃老,則以為善惡是可辨而不可辨,有點與婆羅門或佛教的相似,但是黃老以為天道有時不作分別,善人惡人都殺的。但是鹿橋不能承認這個。去年在日本同遊京都嵯峨野時,鹿橋說起我的「今生今世」裏有一處說出一個「殺」字,他道:「這我是怎麼亦說不出口的。」但我想那老法師若不是婆羅門而是黃老,最後的那一課他會教太子一劍劈下去,如果劈得無誤是天幸,而如果錯劈了善,那也是天意。而只要有這天意的自覺,這就是活人劍,高過亞歷山大大帝他們征戰的劍了。

第五篇「靈妻」,寫野蠻部落選女嫁與神的故事,那應當是殘酷的,然而讀了只覺被一個莊嚴的東西所打動,令人正襟端坐起來思省。

那被選中為神妻的姑娘,與伴她幫她打扮的人都是這樣的虔謹,喜悅,直至被送到山頭,被綵綢把手足縛在一塊大石土,等到那恐龍似的大爬蟲來撲在她身上把她喫了,她一直還是這樣的虔謹喜悅。這裡不禁感歎鹿橋的筆力,只有他才能寫得這樣好。

史上的,凡野蠻與無知,乃至殘酷的形式都可以成為過去,惟有那虔謹喜悅留下來,永遠是文明的真髓。為忠君愛國,為親為友,不辭捨身,臨死亦還是有著這虔謹與喜悅的馨香。

日本古帝有崇神天皇,陵在大和地方,我有參詣崇神陵望三輪山詩:

田禾收淨秋陽謐

古帝陵前悵今昔

人世飄緲長有淚

夢裏神山是真實

緬想崇神天皇當年,我可以懂得陪葬的臣下與宮人們的殉死不一定是悲慘,他們感激天皇,乃是感激人世的真實。也許此意只可以與鹿橋共話;但是鹿橋就有本事憑空創出「靈妻」,而我只能說說史上的實事。日本是近世尚有日俄戰爭的名將乃木希典殉死明治天皇崩御的事。

第六篇「花豹」,是講一隻跑得頂快的小花豹,和還有別的幾隻花豹的事。

那小花豹有平民的高貴性。他與別的花豹處得很好,一概沒有驕傲與妒忌等不愉快的事情。這是鹿橋的作品的特色,不染人與人之間的辛酸苦楚與暴戾。小花豹更是故事亦沒有似的,不過是跑跑好玩。後面「渾沌」篇的「天女」一節裏寫一位天女從散花途中帶來匹可笑的小花豹,豎直著尾巴,尾尖上套著一個大白絨球,眾天女們不散花的時候就都同小花豹玩耍。鹿橋文學裡的便是像這樣的,有著天上的與地上的和平。

那和平有點像禮記禮運篇說的:至治之世,鳳凰麒麟遊於郊陬。而也許還有美國人的最好的一面,那幼稚的單純性在內,但不是歐洲人的。然而小花豹的世界惟是鹿橋的,才能有這樣的好玩。

禮運篇裏說的至治之世與莊子所說的頗為相近,但禮運畢竟是儒家的,不是黃老的。黃老是寧有其像基督說的一面,「我來不是使你們和平,乃是要你們動刀兵。」我有一首詩:

馬駒踏殺天下人

蛾眉一笑國便傾

禪語不仁詩語險

日月長新花長生

這詩的第一句,日本的文人保田與重郎先生讀了就表示反感,鹿橋想必也讀了不能接受。可是世界的數學者岡潔看了這首詩卻回味尋思道:「是禪語不仁詩語險,這纔日月長新花長生的呢。」

「宮堡」這篇的好處還是在前半,寫眾人都趕來建築宮堡的那幾段,眾人都是那樣好意的彼此無猜嫌的,給了讀者一個童話的世界。後半寫王子鎖了這宮堡,只留一老人與其幼小的一孫女看守,他自己則去到外面的天下世界為尋覓誰可以做他的新娘,到了老年單身歸來與留守的昔年的小女孩──今日的老婦人,一同開了歲久生銹的鎖,那鑰匙都斷了,又走回來,兩人攜手走進一小木屋裏去了。一種荒愁陰鬱之感,使人讀完後解不開。可是寫得異樣的莊嚴幻美,而這裡正有著文章跌入藝術的陷阱的危險。

幸好後面「渾沌」一篇中有「重逢」的一節,補寫這「王子一人騎馬獨自歸來。他走遍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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