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卷 陳從善梅嶺失渾家

君騎白馬連雲棧,我駕孤舟亂石灘。

揚鞭舉棹休相笑,煙波名利大家難。

話說大宋徽宗宣和三年上春間,黃榜招賢,大開選常去這東京汴梁城內虎異營中,一秀才姓陳名辛,年二十歲,故父是殿前太尉。這官人不幸父母蚤亡,只單身獨自,自小好學,學得文武雙全。正是文欺孔孟,武賽孫吳。五經三史,六韜三略,無所不曉。新娶得一個渾家,乃東京金梁橋下張待詔之女,小字如春,年方二八,生得如花似玉。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夫妻二人,如魚似水,且是說得著,不願同日生,只願同日死。這陳辛一心向善,常好齋供僧道。

一日,與妻言說:「今黃榜招賢,我欲赴選,求得一官半職,改換門閭,多少是好!」如春答曰:「只恐你命運不通,不得中舉。」陳辛曰:「我正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不數日,去赴選場,偕眾伺候掛榜。旬日之間,金榜題名,已登三甲進士。瓊林宴罷,謝恩,御筆除授廣東南雄沙角鎮巡檢司巡檢。回家說與妻如春道:「今我蒙聖恩,除做南雄巡檢之職,就要走馬上任。我聞廣東一路,千層峻岭,萬疊高山,路途難行,盜賊煙瘴極多。如今便要收拾前去,如之奈何?」

如春曰:「奴一身嫁與官人,只得同受甘苦;如今去做官,便是路途險難,只得前去,何必憂心?」陳辛見妻如此說,心下稍寬。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當日陳巡檢喚當直王吉分付曰:「我今得授廣東南雄巡檢之職,爭奈路途生艱難,你與我尋一個使喚的,同前去。」王吉領命,往街市尋覓,不在話下。

卻說陳巡檢分付廚下使喚的:「明日是四月初三日,設齋多備齋供,不問雲遊全真道人,都要齋他,不得有缺。」

不說這裡齋主備辦,只說大羅仙界有一真人,號曰紫陽真君,於仙界觀見陳辛奉真齋道,好生志誠。今投南雄巡檢,爭奈他妻有千日之災,分付大慧真人:「化作道童,聽吾法旨:你可假名羅童,權與陳辛作伴當,護送夫妻二人。他妻若遇妖精,你可護送。」

道童聽旨,同真君到陳辛宅中,與陳巡檢相見禮畢。齋罷,真君問陳辛曰:「何故往日設齋歡喜,今日如何煩惱?」陳辛叉手告曰:「聽小生訴稟:今蒙聖恩,除南雄巡檢,爭奈路遠難行,又無兄弟,因此憂悶也。」真人曰:「我有這個道童,喚做羅童,年紀雖小,有些能處。今日權借與齋官,送到南雄沙角鎮,便著他回來。」夫妻二人拜謝曰:「感蒙尊師降臨,又賜道童相伴,此恩難報。」真君曰:「貧道物外之人,不思榮辱,豈圖報答?」拂袖而去了。陳辛曰:「且喜添得羅童做伴。」收拾琴劍書箱,辭了親戚鄰里,封鎖門戶,離了東京。

十里長亭,五里短亭,迤邐而進。一路上,但見:村前茅舍,庄後竹籬。村醪香通磁缸,濁酒滿盛瓦瓮。架上麻衣,昨日芒郎留下當;酒帘大字,鄉中學究醉時書。沽酒客暫解擔囊,趲路人不停車馬。

陳巡檢騎著馬,如春乘著轎,王吉、羅童挑著書箱行李,在路少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羅童心中自忖:「我是大羅仙中大慧真人,今奉紫陽真君法旨,教我跟陳巡檢往南雄沙角鎮去。吾故意妝風做痴,教他不識咱真相。」遂乃行走不動,上前退後。如春見羅童如此嫌遲,好生心惱,再三要趕回去,陳巡檢不肯,恐背了真人重恩。羅童正行在路,打火造飯,哭哭啼啼不肯吃,連陳巡檢也厭煩了,如春孺人執性定要趕羅童回去。羅童越耍風,叫走不動。王吉攙扶著行,不五里叫腰疼,大哭不止。如春說與陳巡檢:「當初指望得羅童用,今日不曾得他半分之力,不如教他回去!」陳巡檢不合聽了孺人言語,打發羅童回去,有分教,如春爭些個做了失鄉之鬼。正是:

鹿迷鄭相應難辨,蝶夢周公未可知。

當日打發羅童回去,且得耳根清凈。陳巡檢夫妻和王吉三人前行。

且說梅嶺之北,有一洞,名曰申陽洞。洞中有一怪,號曰申陽公,乃猢猻精也。弟兄三人:一個是通天大聖,一個是彌天大聖,一個是齊天大聖。小妹便是泗州聖母。這齊天大聖神通廣大,變化多端,能降各洞山精,管領諸山猛獸。興妖作法,攝偷可意佳人;嘯月吟風,醉飲非凡美酒。與天地齊休,日月同長。這齊天大聖在洞中,觀見嶺下轎中,抬著一個佳人,嬌嫩如花似玉,意欲取他,乃喚山神分付:「聽吾號令,便化客店,你做小二哥,我做店主人。他必到此店投宿,更深夜靜,攝此婦人入洞中。」

山神聽令化作一店,申陽公變作店主坐在店中。

卻好至黃昏時分,陳巡檢與孺人如春並王吉至梅嶺下,見天色黃昏,路逢一店,喚招商客店。王吉向前去敲門。店小二問曰:「客長有何勾當?」王吉答道:「我主人乃南雄沙角巡檢之任,到此趕不著館驛,欲借店中一宿,來蚤便行。」申陽公迎接陳巡檢夫妻二人入店,頭房安下。申陽公說與陳巡檢曰:「老夫今年八十餘歲,今晚多口,勸官人一句:前面梅嶺好生僻靜,虎狼劫盜極多,不如就老夫這裡安下孺人,官人自先去到任,多差弓兵人等來取卻好。」陳巡檢答曰:「小官三代將門之子,通曉武藝,常懷報國之心,豈怕虎狼盜賊?」

申公情知難勸,便不敢言,自退去了。

且說陳巡檢夫妻二人到店房中,吃了些晚飯,卻好一更,看看二更。陳巡檢先上床脫衣而卧,只見就中起一陣風。正是:

吹折地獄門前樹,颳起酆都頂上塵。

那陣風過處,吹得燈半滅而復明。陳巡檢大驚,急穿衣起來看時,就房中不見了孺人。開房門叫得王吉,那王吉睡中叫將起來,不知頭由,慌張失勢。陳巡檢說與王吉:「房中起一陣狂風,不見了孺人。」主僕二人急叫店主人時,叫不應了。仔細看時,和店房都不見了,連王吉也吃一驚。看時,二人立在荒郊野地上,止有書箱行李並馬在面前,並無燈火,客店、店主人皆無蹤跡。只因此夜,直教陳巡檢三年不見孺人之面。未知久後如何?正是:

雨里煙村霧裡都,不分南北路程途。

多疑看罷僧繇畫,收起丹青一軸圖。

陳巡檢與王吉聽譙樓更鼓,正打四更。當夜月明星光之下,主僕二人,前無客店,後無人家,驚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只得教王吉挑了行李,自跳上馬,月光之下,依路徑而行。在路陳巡檢尋思:「不知是何妖法,化作客店。攝了我妻去?從古至今,不見聞此異事。」巡檢一頭行,一頭哭:「我妻不知著落。」迤邐而行,卻好天明。王吉勸官人:「且休煩惱,理會正事。前面梅嶺,望著好生險峻崎嶇,凹凸難行;只得過此嶺,且去沙角鎮上了任,卻來打聽,尋取孺人不遲。」陳巡檢聽了王吉之言,只得勉強而行。

且說申陽公攝了張如春,歸於洞中。驚得魂飛魄散,半晌醒來,淚如雨下。元來洞中先有一娘子,名喚牡丹,亦被攝在洞中日久,向前來勸如春,不要煩惱。申公說與如春娘子:「小聖與娘子前生有緣,今日得到洞中,別有一個世界。

你吃了我仙桃、仙酒、胡麻飯,便是長生不死之人。你看我這洞中仙女,儘是凡間攝將來的。娘子休悶,且共你蘭房同床雲雨。」如春見說,哀哀痛哭,告申公曰:「奴奴不願洞中快樂,長生不死,只求早死。若說雲雨,實然不願。」申公見說如此,自思:「我為他春心蕩漾,他如今煩惱,未可歸順。

其婦人性執,若逼令他,必定尋死,卻不可惜了這等端妍少貌之人!」乃喚一婦人,名喚金蓮,洞主也是日前攝來的,在洞中多年矣。申公分付:「好好勸如春,早晚好待他,將好言語誘他,等他回心。」

金蓮引如春到房中,將酒食管待。如春酒也不吃,食也不吃,只是煩惱。金蓮、牡丹二婦人再三勸他:「你既被攝到此間,只得無奈何,自古道:『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如春告金蓮云:「姐姐,你豈知我今生夫妻分離,被這老妖半夜攝將到此,強要奴家雲雨,決不依隨,只求快死,以表我貞潔。古云:『烈女不更二夫。』奴今寧死而不受辱。」金蓮說:「『要知山下事,請問過來人』。這事我也曾經來。我家在南雄府住,丈夫富貴,也被申公攝來洞中五年。你見他貌惡,當初我亦如此,後來慣熟,方才好過。你既到此,只得沒奈何,隨順了他罷!」如春大怒,罵云:「我不似你這等淫賤,貪生受辱,枉為人在世,潑賤之女!」金蓮云:「好言不聽,禍必臨身。」遂自回報申公,說新來佳人,不肯隨順,惡言誹謗,勸他不從。申公大怒而言:「這個賤人,如此無禮!本待將銅錘打死,為他花容無比,不忍下手,可奈他執意不從。」交付牡丹娘子:「你管押著他,將這賤人剪髮齊眉,蓬頭赤腳,罰去山頭挑水,澆灌花木,一日與他三頓淡飯。」牡丹依言,將張如春剪髮齊眉,赤了雙腳,把一副水桶與他。如春自思:欲投岩澗中而死,萬一天可憐見,苦盡甘來,還有再見丈夫之日。不免含淚而挑水。正是:

寧為困苦全貞婦,不作貪淫下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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