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卷 楊謙之客舫遇俠僧

寶劍長琴四海游,浩歌自是恣風流。

丈夫莫道無知己,明月豪僧遇客舟。

楊益,字謙之,浙江永嘉人也。自幼倜儻有大節,不拘細行。博學雄文,授貴州安庄縣令。安庄縣地接嶺表,南通巴蜀,蠻僚錯雜,人好蠱毒戰鬥,不知禮義文字,事鬼信神,俗尚妖法,產多金銀珠翠珍寶。原來宋朝制度,外官辭朝,皇帝臨軒親問,臣工各獻詩章,以此卜為政能否。建炎二年丁卯三月,楊益承旨辭朝,高宗皇帝問楊益曰:「卿為何官?」楊益奏曰:「臣授貴州安庄縣知縣。」帝曰:「卿亦詢訪安庄風景乎?」楊益有詩一首獻上,詩云:

蠻煙寥落在東風,萬里天涯迢遞中。

人語殊方相識少,鳥聲睍睆聽來同。

桄榔連碧迷征路,象郡南天絕便鴻。

自愧年來無寸補,還將禮樂俟元功。

高宗聽奏是詩,首肯久之,惻然心動,曰:「卿處殊方,誠為可憫。暫去攝理,不久取卿回用也。」

楊益揮淚拜辭,出到朝外,遇見鎮撫使郭仲威。二人揖畢,仲威曰:「聞君榮任安庄,如何是好?」楊益道:「蠻煙瘴疫,九死一生,欲待不去,奈日暮途窮,去時必陷死地,煩乞賜教!」仲威答道:「要知端的,除是與你去問恩主周鎮撫,方知備細。恩主見謫連州,即今也要起身。」

二人同來見鎮撫周望,楊益叩首再拜曰:「楊某近任安庄邊縣,煩望指示。」周望慌忙答禮,說道:「安庄蠻僚出沒之處,家戶都有妖法,蠱毒魅人。若能降伏得他,財寶盡你得了;若不能處置得他,須要仔細。尊正夫人亦不可帶去,恐土官無禮。」楊益見說了,雙淚交流,道言:「怎生是好?」周望憐楊益苦切,說道:「我見謫遣連州,與公同路,直到廣東界上,與你分別。一路盤纏,足下不須計念。」楊益二人拜辭出來,等了半月有餘,跟著周望一同起身。郭仲威治酒送別過,自去了。

二人來到鎮江,雇只大船。周望、楊益用了中間幾個大艙口,其餘艙口,俱是水手搭人覓錢,搭有三四十人。內有一個遊方僧人,上湖廣武當去燒香的,也搭在眾人艙里。這僧人說是伏牛山來的,且是粗魯,不肯小心。共艙有十二三個人,都不喜他,他倒要人煮茶做飯與他吃。這共艙的人說道:「出家人慈悲小心,不貪慾,那裡反倒要討我們的便宜?」

這和尚聽得說,回話道:「你這一起是小人,我要你伏侍,不嫌你也就夠了。」口裡千小人,萬小人罵眾人。眾人都氣起來,也有罵這和尚的,也有打這和尚的。這僧人不慌不忙,隨手指著罵他的說道:「不要罵!」那罵的人就出聲不得,閉了口,又指著打他的說道:「不要打!」那打的人就動手不得,癱了手。這幾個木呆了,一堆兒坐在艙里,只白著眼看。有一輩不曾打罵和尚的人,看見如此模樣,都驚張起來,叫道:「不好了,有妖怪在這裡!」喊天叫地,各艙人聽得,都走來看。

也驚動了官艙里周、楊二公。

兩個走到艙口來看,果見此事,也吃驚起來。正要問和尚,這和尚見周、楊二人是個官府,便起身朝著兩個打個問訊,說道:「小僧是伏牛山來的僧人,要去武當隨喜的,偶然搭在寶舟上,被眾人欺負,望二位大人做主。」周鎮撫說道:「打罵你,雖是他們不是;你如此,也不是出家人慈悲的道理。」

和尚見說,回話道:「既是二位大人替他討饒,我並不計較了。」

把手去摸這啞的嘴,道:「你自說!」這啞的人便說得話起來;又把手去扯這癱的手,道:「你自動!」這癱的人便抬得手起來,就如耍場戲子一般,滿船人都一齊笑起來。周鎮撫悄悄的與楊益說道:「這和尚必是有法的,我們正要尋這樣人,何不留他去你艙里問他?」楊益道:「說得是,我艙里沒家眷,可以住得。」就與和尚說道:「你既與眾人打伙不便,就到我艙里權住罷。隨茶粥飯,不要計較。」和尚說道:「取擾不該。」

和尚就到楊益艙里住下。

一住過了三四日,早晚說些經典或世務話,和尚都曉得。

楊益時常說些路上切要話,打動和尚,又與他說道要去安庄縣做知縣。和尚說道:「去安庄做官,要打點停當,方才可去。」

楊益把貧難之事,備說與和尚。和尚說道:「小僧姓李,原籍是四川雅州人,有幾房移在威清縣住,我家也有弟兄姊妹。我回去,替你尋個有法術手段得的人,相伴你去,才無事。若尋不得人,不可輕易去。我且不上武當了,陪你去廣里去。」

楊益再三致謝,把心腹事備細與和尚說知。這和尚見楊益開心見誠,為人平易本分,和尚愈加敬重楊公,又知道楊公甚貧,去自己搭連內取十來兩好赤金子,五六十兩碎銀子,送與楊公做盤纏。楊公再三推辭不肯受,和尚定要送,楊公方才受了。

不覺在船中半個月余,來到廣東瓊州地方。周鎮撫與楊公說:「我往東去是連州,本該在這裡相陪足下,如今有這個好善心的長老在這裡,可託付他,不須得我了。我只就此作別,後日天幸再會。」又再三囑付長老說道:「凡事全仗。」長老說:「不須分付,小僧自理會得。」周鎮撫又安排些酒食,與楊公、和尚作別。飲了半日酒,周望另討個小船自去了。

且說楊公與長老在船中,又行了幾日,來到偏橋縣地方。

長老來對楊公說道:「這是我家的地方了,把船泊在馬頭去處,我先上去尋人,端的就來下船,只在此等。」和尚自駝上搭連禪杖,別了自去。一連去了七八日,並無信息,等得楊公肚裡好焦。雖然如此,卻也諒得過這和尚是個有信行的好漢,決無誑言之事,每日只懸懸而望。到第九日上,只見這長老領著七八個人,挑著兩擔箱籠,若干吃食東西;又抬著一乘有人的轎子,來到船邊。掀起轎簾兒,看著船艙口,扶出一個美貌佳人,年近二十四五歲的模樣。看這婦女生得如何?詩云:獨佔陽台萬點春,石榴裙染碧湘雲。

眼前秋水渾無底,絕勝襄王紫玉君。

又詩云:

海棠枝上月三更,醉里楊妃自出群。

馬上琵琶催去急,阿蠻空恨艷陽春。

說這長老與這婦人與楊公相見已畢,又叫過有媳婦的一房老小,一個義女,兩個小廝,都來叩頭。長老指著這婦人說道:「他是我的嫡堂侄女兒,因寡居在家裡,我特地把他來伏事大人。他自幼學得些法術,大人前路,凡百事都依著他,自然無事」就把箱籠東西,叫人著落停當。天色已晚,長老一行人權在船上歇了。這媳婦、丫鬟去火艙里安排些茶飯,與各人吃了,李氏又自賞了五錢銀子與船家。楊公見不費一文東西,白得了一個佳人並若干箱籠人口,拜謝長老,說道:「荷蒙大恩,犬馬難報!」長老道:「都是緣法,諒非人為。」飲酒罷,長老與眾人自去別艙里歇了。楊公自與李氏到官艙里同寢,一夜綢繆,言不能荊次日,長老起來,與眾人吃了早飯,就與楊公、李氏作別,又分付李氏道:「我前日已分付了,你務要小心在意,不可託大!榮遷之日再會。」長老直看得開船去了,方才轉身。

且說這李氏,非但生得妖嬈美貌,又兼稟性溫柔,百能百俐。也是天生的聰明,與楊公彼此相愛,就如結髮一般。

又行過十數日,來到燸TM爚江了。說這個燸TM爚江,東通巴蜀川江,西通滇池夜郎,諸江會合,水最湍急利害,無風亦浪,舟楫難濟。船到江口,水手待要吃飯飽了,才好開船過江。開了船時,風水大,住手不得,況兼江中都是尖鋒石插,要隨著河道放去,若遇著時,這船就罷了。

船上人打點端正,才要發號開船,只見李氏慌對楊公說:「不可開船,還要躲風三日,才好放過去。」楊公說道:「如今沒風,怎的倒不要開船?」李氏說道:「這大風只在頃刻間來了。依我說,把船快放入浦里去躲這大風。」楊公正要試李氏的本事,就叫水手問道:「這裡有個浦子么?」水手稟道:「前面有個石圯浦,浦西北角上有個羅市,人家也多,諸般皆有,正好歇船。」楊公說:「恁的把船快放入去。」水手一齊把船撐動。剛剛才要撐入浦子口,只見那風從西北角上吹將來,初時揚塵,次後拔木,一江綠水都烏黑了。那浪掀天括地,鬼哭神號,驚怕殺人。這陣大風不知壞了多少船隻,直顛狂到日落時方息。李氏叫過丫環媳婦,做茶飯吃了,收拾宿了。

次日,仍又發起風來。到午後風定了,有幾隻小船兒,載著市上土物來賣。楊公見李氏非但曉得法術,又曉得天文,心中歡喜,就叫船上人買些新鮮果品土物,奉承李氏。又有一隻船上叫賣蒟醬,這蒟醬滋味如何?有詩為證:

白玉盤中簇絳茵,光明金鼎露丰神。

椹精八月枝頭熟,釀就人間琥珀新。

楊公說道:「我只聞得說,蒟醬是滇蜀美味,也不曾得吃,何不買些與奶奶吃?」叫水手去問那賣蒟醬的,這一罐子要賣多少錢。賣蒟醬的說:「要五百貫足錢。」楊公說:「恁的,叫小廝進艙里問奶奶討錢數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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