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卷 楊八老越國奇逢

君不見平陽公主馬前奴,一朝富貴嫁為夫?又不見咸陽東門種瓜者,昔日封侯何在也?榮枯貴賤如轉丸,風雲變幻誠多端。達人知命總度外,傀儡場中一例看。

這篇古風,是說人窮通有命,或先富後貧,先賤後貴,如雲蹤無定,瞬息改觀,不由人意想測度。且如宋朝呂蒙正秀才未遇之時,家道艱難。三日不曾飽餐,天津橋上賒得一瓜,在橋柱上磕之,失手落於橋下。那瓜順水流去,不得到口。後來狀元及第,做到宰相地位,起造落瓜亭,以識窮時失意之事。你說做狀元宰相的人,命運未至,一瓜也無福消受。假如落瓜之時,向人說道:「此人後來榮貴。」被人做一萬個鬼臉,啐幹了一千擔吐沫,也不為過,那個信他?所以說:前程如黑漆,暗中摸不出。又如宋朝軍卒楊仁杲為丞相丁晉公治第,夏天負土運石,汗流不止,怨嘆道:「同是一般父母所生,那住房子的,何等安樂!我們替他做工的,何等吃苦!正是:有福之人人伏侍,無福之人伏侍人。」這裡楊仁杲口出怨聲,卻被管工官聽得了,一頓皮鞭,打得負痛吞聲。不隔數年,丁丞相得罪,貶做崖州司戶。那楊仁杲從外戚起家,官至太尉,號為皇親,朝廷就將丁丞相府第,賜與楊仁杲居祝丁丞相起夫治第,分明是替楊仁杲做個工頭。正是:

桑田變滄海,滄海變桑田。

窮通無定準,變換總由天。

閑話休題。則今說一節故事,叫做「楊八老越國奇逢」。

那故事,遠不出漢、唐,近不出二宋,乃出自胡元之世,陝西西安府地方。這西安府乃《禹貢》雍州之域,周曰王畿,秦曰關中,漢曰渭南,唐曰關內,宋曰永興,元曰安西。話說元朝至大年間,一人姓楊名復,八月中秋節生日,小名八老,乃西安府盩屋縣人氏。妻李氏,生子才七歲,頭角秀異,天資聰敏,取名世道。夫妻兩口兒愛惜,自不必說。

一日,楊八老對李氏商議道:「我年近三旬,讀書不就,家事日漸消乏。祖上原在閩、廣為商,我欲湊些資本,買辦貨物,往漳州商販,圖幾分利息,以為贍家之資,不知娘子意下如何?」李氏道:「妾聞治家以勤儉為本,守株待兔,豈是良圖?乘此壯年,正堪跋踄,速整行李,不必遲疑也。」八老道:「雖然如此,只是子幼妻嬌,放心不下。」李氏道:「孩兒幸喜長成,妾自能教訓,但願你早去早回。」當日商量已定,擇個吉日出行,與妻子分別。帶個小廝,叫做隨童,出門搭了船隻,往東南一路進發。昔人有古風一篇,單道為商的苦處;人生最苦為行商,拋妻棄子離家鄉。餐風宿水多勞役,披星戴月時奔忙。水路風波殊未穩,陸程雞犬驚安寢。平生豪氣頓消磨,歌不發聲酒不飲。

少資利薄多資累,匹夫懷璧將為罪。偶然小恙卧床幃,鄉關萬里書誰寄?一年三載不回程,夢魂顛倒妻孥驚。燈花忽報行人至,闔門相慶如更生。男兒遠遊雖得意,不如骨肉長相聚。請看江上信天翁,拙守何曾闕生計?

話說楊八老行至漳浦,下在檗媽媽家,專待收買番禺貨物。原來檗媽媽無子,只有一女,年二十三歲,曾贅個女婿,相幫過活。那女婿也死了,已經周年之外,女兒守寡在家。檗媽媽看見楊八老本錢豐厚,且是志誠老實,待人一團和氣,十分歡喜,意欲將寡女招贅,以靠終身。八老初時不肯,被檗媽媽再三勸道:「楊官人,你千鄉萬里,出外為客,若沒有切己的親戚,那個知疼著熱?如今我女兒年紀又小,正好相配官人,做個『兩頭大』。你歸家去有娘子在家,在漳州來時,有我女兒。兩邊來往,都不寂寞,做生意也是方便順溜的。老身又不費你大錢大鈔,只是單生一女,要他嫁個好人,日後生男育女,連老身門戶都有依靠。就是你家中娘子知道時,料也不嗔怪。多少做客的,娼樓妓館,使錢撒漫,這還是本分之事。官人須從長計較,休得推阻。」八老見他說得近理,只得允了,擇日成親,入贅於檗家。夫妻和順,自此無話。不上二月,檗氏懷孕。期年之後,生下一個孩子,合家歡喜。三朝滿月,親戚慶賀,不在話下。

卻說楊八老思想故鄉妻嬌子幼,初意成親後,一年半載,便要回鄉看覷;因是懷了身孕,放心不下,以後生下孩兒,檗氏又不放他動身。光陰似箭,不覺住了三年,孩兒也兩周歲了,取名世德,雖然與世道排行,卻冒了檗氏的姓,叫做檗世德。楊八老一日對檗氏說,暫回關中,看看妻子便來。檗氏苦留不住,只得聽從。八老收拾貨物,打點起身。也有放下人頭帳目,與隨童分頭並日催討。

八老為討欠帳,行至州前。只見掛下榜文,上寫道「近奉上司明文:倭寇生髮,沿海搶劫,各州縣地方,須用心巡警,以防沖犯。一應出入,俱要盤詰。城門晚開早閉」等語。

八老讀罷,吃了一驚,想道:「我方欲動身,不想有此寇警。

倘或倭寇早晚來時,閉了城門,知道何日平靜?不如趁早走路為上。」也不去討帳,徑回身轉來。只說拖欠帳目,急切難取,待再來催討未遲。聞得路上賊寇生髮,貨物且不帶去,只收拾些細軟行裝,來日便要起程。檗氏不忍割捨,抱著三歲的孩兒,對丈夫說道:「我母親只為終身無靠,將奴家嫁你,幸喜有這點骨血。你不看奴家面上,須牽掛著小孩子,千萬早去早回,勿使我母子懸望。」言訖,不覺雙眼流淚。楊八老也命好道:「娘子不須掛懷,三載夫妻,恩情不淺,此去也是萬不得已,一年半載,便得相逢也。」當晚檗媽媽治杯送行。

次日清晨,楊八老起身梳洗,別了岳母和渾家,帶了隨童上路。未及兩日,在路吃了一驚。但見:舟車擠壓,男女奔忙。人人膽喪,盡愁海寇恁猖狂;個個心驚,只恨官兵無備御。扶幼攜老,難禁兩腳奔波;棄子拋妻,單為一身逃命。不辨貧窮富貴,急難中總則一般;那管城市山林,藏身處只求片地。正是:

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

楊八老看見鄉村百姓,紛紛攘攘,都來城中逃難,傳說倭寇一路放火殺人,官軍不能禁御,聲息至近,唬得八老魂不附體。進退兩難,思量無計,只得隨眾奔走,且到汀州城裡,再作區處。

又走了兩個時辰,約離城三里之地,忽聽得喊聲震地,後面百姓們都號哭起來,卻是倭寇殺來了。眾人先唬得腳軟,奔跑不動。楊八老望見傍邊一座林子,向刺料里便走,也有許多人隨他去林叢中躲避。誰知倭寇有智,慣是四散埋伏。林子內先是一個倭子跳將出來,眾人欺他單身,正待一齊奮勇敵他。只見那倭子,把海叵羅吹了一聲,吹得嗚嗚的響,四圍許多倭賊,一個個舞著長刀,跳躍而來,正不知那裡來的。

有幾個粗莽漢子,平昔間有些手腳的,拚著性命,將手中器械,上前迎敵。猶如火中投雪,風裡揚塵,被倭賊一刀一個,分明砍瓜切菜一般。唬得眾人一齊下跪,口中只叫饒命。

原來倭寇逢著中國之人,也不盡數殺戮。擄得婦女,恣意姦淫,弄得不耐煩了,活活的放了他去。也有有情的倭子,一般私有所贈。只是這婦女雖得了性命,一世被人笑話了。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殺害;若是強壯的,就把來剃了頭髮,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廝殺,便推他去當頭陣。官軍只要殺得一顆首級,便好領賞,平昔百姓中禿髮瘌痢,尚然被他割頭請功,況且見在戰陣上拿住,那管真假,定然不饒的。這些剃頭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著倭勢,還有捱過幾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兇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擋過頭陣,自己都尾其後而出,所以官軍屢墮其計,不能取勝。昔人有詩單道著倭寇行兵之法,詩云:

倭陣不喧嘩,紛紛正帶斜。

螺聲飛蛺蝶,魚貫走長蛇。

扇散全無影,刀來一片花。

更兼真偽混,駕禍擾中華。

楊八老和一群百姓們,都被倭奴擒了,好似瓮中之鱉,釜中之魚,沒處躲閃,只得隨順,以圖苟活。隨童已不見了,正不知他生死如何。到此地位,自身管不得,何暇顧他人?莫說八老心中愁悶,且說眾倭奴在鄉村劫掠得許多金寶,心滿意足。聞得元朝大軍將到,搶了許多船隻,驅了所擄人口下船,一齊開洋,歡歡喜喜,徑回日本國去了。

原來倭奴入寇,國王多有不知者,乃是各島窮民,合夥泛海,如中國賊盜之類,彼處只如做買賣一般。其出掠亦各分部統,自稱大王之號。到回去,仍復隱諱了。劫掠得金帛,均分受用,亦有將十分中一二分,獻與本鳥頭目,互相容隱。

如被中國人殺了,只作做買賣折本一般。所擄得壯健男子,留作奴僕使喚,剃了頭,赤了兩腳,與本國一般模樣,給與刀仗,教他跳戰之法。中國人懼怕,不敢不從。過了一年半載,水土習服,學起倭話來,竟與真倭無異了。

光陰似箭,這楊八老在日本國,不覺住了一十九年。每夜私自對天拜禱:「願神明護佑我楊復再轉家鄉,重會妻子。」

如此寒暑無問。有詩為證:

異國飄零十九年,鄉關魂夢已茫然。

蘇卿困虜旄俱脫,洪皓留金雪滿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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