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四 鹽官邑老魔魅色 會骸山大士誅邪

詩曰:

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清流。

而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這幾句詩,唐朝劉夢得所作,乃是金陵燕子磯懷古的。這個燕子磯在金陵西北,大江之濱,跨江而出,在江里看來,宛然是一隻燕子撲在水面上,有頭有翅。昔賢好事者,恐怕他飛去,滿山多用鐵鎖鎖著,就在這燕子項上造著一個亭子鎮住他。登了此亭,江山多在眼前,風帆起於足下,最是金陵一個勝處。就在磯邊,相隔一里多路,有個弘濟寺。寺左轉去,一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一般。壁盡處,山崖回抱將來。當時寺僧於空處建個閣,半嵌石崖,半臨江水,閣中供養觀世音像,像照水中,毫髮皆見,宛然水月之景,就名為觀音閣。載酒游觀者殆無虛日。奔走既多,靈跡頗著,香火不絕。只是清靜佛地,做了吃酒的所在,未免作踐。亦且這些遊客隨喜的多,布施的少。那閣年深月久,沒有錢糧修葺,日漸坍塌了些。

一日,有個徽商某泊舟磯下,隨步到弘濟寺遊玩。寺僧出來迎接著,問了姓名,邀請吃茶。茶罷,寺僧問道:「客官何來?今往何處?」徽商答道:「在揚州過江來,帶些本錢要進京城小鋪中去。天色將晚,在此泊著,上來耍耍。」寺僧道:「此處走去,就是外羅城觀音門了。進城止有二十里,客官何不搬了行李到小房宿歇了?明日一肩行李,腳踏實地,絕早到了。若在船中,還要過龍江關盤驗,許多擔擱。又且晚間此處磯邊風浪最大,是歇船不得的。」徽商見說得有理,果然走到船邊,把船打發去了。搬了行李,竟到僧房中來。安頓了,寺僧就陪著登閣上觀看。

徽商看見閣已頹壞,問道:「如此好風景,如何此閣頹壞至此?」寺僧道:「此間來往的盡多,卻多是游耍的,並無一個舍財施主。寺僧又貧,修理不起,所以如此。」徽商道:「游耍的人,畢竟有大手段的在內,難道不布施些?」寺僧道:「多少子孫公子,只是帶了娼妓來吃酒作樂,那些人身上便肯撒漫,佛天面上卻不照顧。還有豪奴狠仆,家主既去,剩下酒肴,他就毀門拆窗,將來燙酒煮飯,只是作踐,怎不頹壞?」徽商嘆惜不已。寺僧便道:「朝奉若肯喜舍時,小僧便修葺起來不難。」徽商道:「我昨日與夥計算帳,我多出三十兩一項銀子來。我就舍在此處,修好了閣,一來也是佛天面上,二來也在此間留個名。」寺僧大喜稱謝,下了閣到寺中來。

元來徽州人心性儉嗇,卻肯好勝喜名,又崇信佛事。見這個萬人往來去處,只要傳開去,說觀音閣是某人獨自修好了,他心上便快活。所以一口許了三十兩,走到房中解開行囊,取出三十兩包,交付與寺僧。不想寺僧一手接銀,一眼瞟去,看見余銀甚多,就上了心。一面分付行童,整各夜飯款待,著地奉承,殷勤相勸,把徽商灌得酩酊大醉。夜深入靜,把來殺了。啟他行囊來看,看見搭包多是白物,約有五百餘兩,心中大喜。與徒弟計較,要把屍來拋在江里。徒弟道:「此時山門已鎖,須要住持師父處取匙鑰。盤問起來,遮掩不得。不但做出事來,且要分了東西去。」寺僧道:「這等如何處置?」徒弟道:「酒房中有個大瓮,莫若權把來斷碎了,入在瓮中。明日覷個空便,連瓮將去拋在江中,方無人知覺。」寺僧道:「有理,有理。」果然依話而行。可憐一個徽商做了幾段碎物!好意布施,得此慘禍。

那僧徒收拾凈盡,安貯停當,放心睡了。自道神鬼莫測,豈知天理難容!是夜有個巡江捕盜指揮,也泊舟磯下,守侯甚麼公事。天早起來,只見一個婦人走到船邊,將一個擔桶汲水,且是生得美貌。指揮留心,一眼望他那條路去,只見不定到民家,一直走到寺門裡來。指揮疑道:「寺內如何有美婦擔水?必是僧徒不公不法。」帶了哨兵,一路趕來,見那婦人走進一個僧房。指揮人等,又趕進去,卻走向一個酒房中去了。寺僧見個官帶了哨兵,絕早來到,虛心病發,個個面如土色,慌慌張張,卻是出其不意,躲避不及。指揮先叫把僧人押定,自己坐在堂中,叫兩個兵到酒房中搜看。只見婦人進得房門,隱隱還在裡頭,一見人來鑽入瓮里去了,走來稟了指揮。指揮道:「瓮中必有冤枉。」就叫哨兵取出瓮來,打開看時,只見血肉狼藉,頭顱劈破,是一個人碎割了的。就把僧徒兩個縛了,解到巡江察院處來。一上刑罰,僧徒熬苦不過,只得從實供招,就押去寺中起贓來為證,問成大辟,立時處決。眾人見僧口招,因為布施修閣,起心謀殺,方曉得適才婦人,乃是觀音顯靈,那一個不念一聲「南無靈感觀世音菩薩」?要見佛天甚近,欺心事是做不得的。

從來觀世音機靈,固然無處不顯應,卻是燕子磯的,還是小可;香火之盛,莫如杭州三天竺。那三天竺是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天竺中,又是上天竺為極盛。這個天竺峰在府城之西,西湖之南。登了此峰,西湖如享,長江如帶,地勝神靈,每年間人山人海,挨擠不開的。而今小子要表白天竺觀音一件顯靈的,與看官們聽著。且先聽小子《風》、《花》、《雪》、《月》四詞,然後再講正話。

風裊裊,風裊裊,各嶺位孤松,春郊搖弱草。收雲月色明,卷霧天光早。清秋暗送桂香來,極復頻將炎氣掃。風裊裊,野花亂落今人老——右《詠風》。

花艷艷,花艷艷,妖燒巧似妝,鎖碎渾如剪。露凝色更鮮,風送香常遠。一技獨茂逞冰肌,萬朵爭妍含醉臉。花艷艷,上林富貴真堪羨——右《詠花》。

雪飄飄,雪飄飄,翠玉封梅萼,青鹽壓竹梢。灑空翻絮浪,積檻鎖銀橋。千山渾駭鋪鉛粉,萬木依稀擁素袍。雪飄飄,長途遊子恨迢遙——右《詠雪》。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鉤模野,方團鏡掛天。斜移花影亂,低映水紋連。詩人舉盞搜佳句,美女推窗遲月眠。月娟娟,清光千古照無邊——右《詠月》。

看官,你道這四首是何人所作?話說洪武年間浙江鹽官會骸山中,有一老者,緇服蒼顏,幅巾繩履,是個道人打扮。不見他治甚生業,日常醉歌於市間,歌畢起舞,跳木緣枝,宛轉盤旋,身子輕捷,如驚魚飛燕。又且知書善詠,詼諧笑浪,秀髮如瀉,有文士登游此山者,常與他唱和談謔。一日大醉,索酒家筆硯,題此四詞在石壁上,觀者稱賞。自從寫過,黑跡漸深,越磨越亮。山中這些與他熟識的人,見他這些奇異,疑心他是個仙人,卻再沒處查他的蹤跡。日日往來山中,又不見個住家的所在,雖然有些疑怪,習見習聞,日月已久,也不以為意了,平日只以老道相稱呼而已。

離山一里之外,有個大姓仇氏。夫妻兩個,年登四十,極是好善,並無子嗣。乃舍錢刻一慈悲大士像,供禮於家,朝夕香花燈果,拜求如願。每年二月十九日是大士生辰,夫妻兩個,齋戒虔誠,躬往天竺。三步一拜,拜將上去,燒香祈禱:不論男女,求生一個,以續後代。如是三年,其妻果然有了妊孕。十月期滿,晚間生下一個女孩。夫妻兩個,歡喜無限,取名夜珠。因是夜裡生人,取掌上珠之意,又是夜明珠寶貝一般。年復一年,看看長成,端慧多能,工容兼妙。父母愛惜他真箇如珠似玉,倏忽已是十九歲。父母俱是六十以上了,尚未許聘人家。

你道老來子做父母的,巴不得他早成配偶,奉事暮年。怎的二八當年多過了,還未嫁人。只因夜珠是這大姓的愛女,又且生得美貌伶俐,夫妻兩個做了一個大指望,道是必要揀個十全毫無嫌鄙的女婿來嫁他,等他名成利遂,老夫婦靠他終身。亦且只要入贅的,不肯嫁出的。左近人家,有幾家來說的,兩個老人家嫌好道醜:便有數家象意的,又要娶去,不肯入贅;有女婿人物好,學問高的,家事又或者淡薄些;有人家資財多,門戶高的,女婿又或者愚蠢些。所以高不輳,低不就,那些做媒的,見這兩個老人家難理會,也有好些不耐煩,所以親事越遲了。卻把仇家女子美貌,擇婿難為人事之名,遠近都傳播開來,誰知其間動了一個人的火。

看官,你道這個人是那個?敢是石崇之富,要買綠珠的?敢是相如之才,要挑文君的?敢是潘安之貌,要引那擲果婦女的?看官,若如此,這多是應得想著的了。說來一場好笑,元來是:

周時呂望,要尋個同釣魚的對手;漢時伏生,要娶個共講書的配頭。

你道是甚人?乃就是題《風》,《花》,《雪》,《月》四詞的。這個老頭兒,終日纏著這些媒人,央他仇家去說親。媒人間:「是那個要娶?」說來便是他自己。這些媒人,也只好當做笑話罷了,誰肯去說?大家說了,笑道:「隨你千選萬選,這家女兒臭了爛了,也輪不到說起他,正是老沒志氣,陰溝洞里思量天鵝肉吃起來!」那老道見沒人肯替他做媒,他就老著臉自走上仇大姓門來。

大姓夫妻二人正同在堂上,說著女兒婚事未諧,唧唧噥噥的商量,忽見老道走將進來。大姓平日曉得這人有些古怪的,起來相迎。那媽媽見是大家老人家,也不迴避。三人施禮已畢,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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