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願 小姨病起續前緣

詩曰:

生死由來一樣情,豆茸燃豆並根生。

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鬩牆親弟兄。

話說唐憲宗元和年間,有個侍御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廉使王仲舒女,貞懿賢淑,行修敬之如賓。王夫人有個幼妹,端妍聰慧,夫人極愛他,常領他在身邊鞠養。連行修也十分愛他,如自家養的一般。一日,行修在族人處赴婚禮喜筵,就在這家歇宿。晚間忽做一夢,夢見自身再娶夫人。燈下把新人認看,不是別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驚覺,心裡甚是不快活。巴到天明,連忙歸家。進得門來,只見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悶坐著,將手頻頻拭淚,行修問著不答。行修便問家人道:「夫人為何如此?」家人輩齊道:「今早當廚老奴在廚下自說:『五更頭做一夢,夢見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行修聽罷,毛骨聳然,驚出一身冷汗,想道:「如何與我所夢正合?」他兩個是恩愛夫妻,心下十分不樂。只得勉強勸諭夫人道:「此老奴顛顛倒倒,是個愚懵之人,其夢何足憑準!」口裡雖如此說,心下因是兩夢不約而同,終久有些疑惑。

只見隔不多幾日,夫人生出病來,累醫不效,兩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復甦,書報岳父王公,王公舉家悲勵。因不忍斷了行修親誼,回書還答,便有把幼女續婚之意。行修傷悼正極,不忍說起這事,堅意回絕了岳父。於時有個衛秘書衛隨,最能廣識天下奇人。見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突然時他說道:「侍御懷想亡夫人如此深重,莫不要見他么?」行修道:「一死永別,如何能勾再見?」秘書道:「侍御若要見亡夫人,何不去問『稠桑王老』?」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書道:「不必說破,侍御只牢牢記著『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會之處。」行修見說得作怪,切切記之於心。過了兩三年,王公幼女越長成了,王公思念亡女,要與行修續親,屢次著人來說。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從。

此後,除授東台御史,奉詔出關,行次稠桑驛,驛館中先有赦使住下了,只得討個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修所得「稠桑」二字,觸著便自上心,想道:「莫不什麼王老正在此處?」正要跟尋間,只聽得街上人亂嚷。行修走到店門邊一看,只見一伙人團團圍住一個老者,你扯我扯,你問我問,纏得一個頭昏眼暗。行修問店主人道:「這些人何故如此?「主人道:「這個老兒姓王,是個希奇的人,善談祿命。鄉里人敬他如神!故此見他走過,就纏住問禍福。」行修想著衛秘書之言,道:「元來果有此人。」便叫店主人快請他到店相見。店主人見行修是個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拔開人叢,走進去扯住他道:「店中有個李御史李十一郎奉請。」眾人見說是官府請,放開圍,讓他出來,一哄多散了。到店相見。行修見是個老人,不要他行禮,就把想念亡妻,有衛秘書指引來求他的話,說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術,能使亡魂相見否?」老人道:「十一郎要見亡夫人,就是今夜罷了。」

老人前走,叫行修打發開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個土山中。又升了一個數丈的高坡,坡惻隱隱見有個叢林。老人便住在路旁,對行修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高聲呼『妙子』,必有人應。應了,便說道:『傳語九娘子,今夜暫借妙子同看亡妻。』」行修依言,走去林間呼著,果有人應。又依著前言說了。少頃,一個十五大歲的女子走出來道:「九娘子差我隨十一郎去。」說罷,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技,一枝與行修跨,跨上便同馬一般快。行勾三四十里,忽到一處,城闕壯麗。前經一大宮,宮前有門。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從南第二宮,乃是賢夫人所居。」行修依言,趨至其處,果見十數年前一個死過的丫頭,出來拜迎,請行修坐下。夫人就走出來,涕泣相見。行修伸訴離恨,一把抱住不放。卻待要再講歡會,王夫人不肯道:「今日與君幽顯異途,深不願如此貽妻之患;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納小妹為婚,續此姻親,妾心愿畢矣。所要相見,只此奉托。」言罷,女子已在門外厲聲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修不敢停留,含淚而出。女子依前與他跨了竹枝同行。

到了舊處,只見老人頭枕一塊石頭,眠著正睡。聽得腳步晌,曉得是行修到了,走起來問道:「可如意么?」行修道:「幸已相會。」老人道:「須謝九娘子遣人相送!」行修依言,送妙子到林間,高聲稱謝。回來問老人道:「此是何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靈應九子母祠耳。」老人復引行修到了店中,只見壁上燈盞熒熒,槽中馬啖如故,僕夫等個個熟睡。行修疑道做夢,卻有老人尚在可證。老人當即辭行修而去,行修嘆異了一番。因念妻言諄懇,才把這段事情各細寫與岳丈王公。從此遂續王氏之婚,恰應前日之夢。正是: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來只有娥皇,女英妹妹兩個,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妹妹亡故,不忍斷親,續上小姨,乃是世間常事。從來沒有個亡故的姊姊懷此心愿,在地下撮合完全好事的。今日小子先說此一段異事,見得人生只有這個「情」字至死不泯的。只為這王夫人身子雖死,心中還念著親夫恩愛,又且妹於是他心上喜歡的,一點情不能忘,所以陰中如此主張,了其心愿。這個還是做過夫婦多時的,如此有情,未足為怪。小子如今再說一個不曾做親過的,只為不忘前盟,陰中完了自己姻緣,又替妹子聯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說來好聽。有詩為證:

還魂從古有,借體亦其常。

誰攝生人魄,先將宿願償?

這本話文,乃是:元朝大德年間,揚州有個富人姓吳,曾做防禦使之職,人都叫他做吳防禦,住居春風樓惻,生有二女,一個叫名興娘,一個叫名慶娘,慶娘小興娘兩歲,多在襁褓之中。鄰居有個崔使君,與防禦往來甚厚。崔家有子,名曰興哥,與興娘同年所生。崔公即求聘興娘為子婦,防禦欣然許之,崔公以金鳳釵一隻為聘禮。定盟之後,崔公合家鄉到遠方為官去了。

一去一十五年,竟無消息回來。此時興娘已一十九歲,母親見他年紀大了,對防禦道:「崔家興哥一去十五年,不通音耗,今興娘年已長成,豈可執守前說,錯過他青春?」防禦道:「一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許吾故人了,豈可因他無耗,便欲食言?」那母親終究是婦人家識見,見女兒年長無婚,眼中看不過意,日日與防禦絮聒,要另尋人家。興娘肚裡,一心專盼崔生來到,再沒有二三的意思。雖是虧得防禦有正經,卻看見母親說起激聒,便暗地恨命自哭。又恐怕父親被母親纏不過,一時更變起來,心中長懷著憂慮,只願崔家郎早來得一日也好。眼睛幾望穿了,那裡叫得崔家應?看看飯食減少,生出病來,沉眠枕席,半載而亡。父母與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發昏章第十一。臨入殮時,母親手持崔家原聘這隻金鳳釵,撫屍哭道:「此是你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見了徒增悲傷,與你戴了去罷!」就替他插在髻上,蓋了棺。三日之後,抬去殯在郊外了。家裡設個靈座,朝夕哭奠。

殯過兩個月,崔生忽然來到。防禦迎進問道:「郎君一向何處?尊父母平安否?」崔生告訴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歿於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數年。小婿在彼守喪,今已服除,完了殯葬之事。不遠千里,特到府上來完前約。」防禦聽罷,不覺吊下淚來道:「小女興娘薄命,為思念郎君成病,於兩月前飲恨而終,已殯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還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來時,卻無及了。」說罷又哭。崔生雖是不曾認識興娘,未免感傷起來。防禦道:「小女殯事雖行,靈位還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陰魂曉得你來了。」噙著眼淚,一手拽了崔生走進內房來。崔生抬頭看時,但見:

紙帶飄搖,冥童綽約。飄搖紙帶,盡寫者梵字金言;綽約冥童,對捧著銀盆綉悅。一縷爐煙常裊,雙檯燈火微熒。影神圖,畫個絕色的佳人;白木牌,寫著新亡的長女。

崔生看見了靈座,拜將下去。防禦拍著桌子大聲道:「興娘吾兒,你的丈夫來了。你靈魂不遠,知道也未?」說罷,放聲大哭。合家見防禦說得傷心,一齊號哭起來,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連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淚。哭罷,焚了些楮錢,就引崔生在靈位前,拜見了媽媽。媽媽兀自哽哽咽咽的,還了個半禮。

防禦同崔生出到堂前來,對他道:「郎君父母既沒,道途又遠,今既來此,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論到親情,只是故人之子,即同吾子。勿以興娘沒故,自同外人。」即令人替崔生搬將行李來,收拾門側一個小書房與他住下了。朝夕看待,十分親熱。

將及半月,正值清明節屆,防禦念興娘新亡,合家到他家上掛錢祭掃。此時興娘之妹慶娘已是十七歲,一同媽媽抬了轎,到姊姊墳上去了,只留崔生一個在家中看守。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時節頭邊,看見春光明媚,巴不得尋個事由來外邊散心耍子。今日雖是到興娘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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