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 李克讓竟達空函 劉元普雙生貴子

詩曰:

全婚昔日稱裴相,助殯千秋慕范君。

慷慨奇人難屢見,休將仗義望朝紳!

這一首詩,單道世間人周急者少,繼富者多。為此,達者便說:「只有錦上添花,那得雪中送炭?」只這兩句話,道盡世人情態。比如一邊有財有勢,那趨財慕勢的多隻向一邊去。這便是俗語叫做「一帆風」,又叫做「鵓鴿子旺邊飛」。若是財利交關,自不必說。至於婚姻大事,兒女親情,有貪得富的,便是王公貴戚,自甘與團頭作對;有嫌著貧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與甲長聯親。自道有了一分勢要,兩貫浮財,便不把人看在眼裡。況有那身在青雲之上,拔人於淤泥之中,重捐己資,曲全婚配。恁般樣人,實是從前寡見,近世罕聞。冥冥之中,天公自然照察。元來那「夫妻」二字,極是鄭重,極宜斟酌,報應極是昭彰,世人決不可戲而不戲,胡作亂為。或者因一句話上成就了一家兒夫婦,或者因一紙字中拆散了一世的姻緣。就是陷於不知,因果到底不爽。

且說南直長洲有一村農,姓孫,年五十歲,娶下一個後生繼妻。前妻留下個兒子,一房媳婦,且是孝順。但是爹娘的說話,不論好歹真假,多應在骨里的信從。那老兒和兒子,每日只是鋤田耙地,出去養家過活。婆媳兩個在家績麻拈苧,自做生理。卻有一件奇怪:元來那婆子雖數上了三十多個年頭,十分的不長進,又道是「婦人家入土方休」,見那老子是個養家經紀之人,不恁地理會這些勾當,所以閑常也與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分,幾番幾次,漏在媳婦眼裡。那媳婦自是個老實勤謹的,只以孝情為上,小心奉事翁姑,那裡有甚心去捉他破綻?誰知道無心人對著有心人,那婆子自做了這些話把,被媳婦每每沖著,虛心病了,自沒意思卻恐怕有甚風聲吹在老子和兒子耳朵里,顛倒在老子面前搬鬥。又道是「枕邊告狀,一說便准。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語,帶水帶漿的羞辱毀罵了兒子幾次。那兒子是個孝心的人,聽了這些話頭,沒個來歷,直擺布得夫妻兩口終日合嘴合舌,甚不相安。

看官聽說:世上只有一夫一妻,一竹竿到底的,始終有些正氣,自不甘學那小家腔派。獨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見的是那晚婆,大概不是一婚兩婚人,便是那低門小戶、減剩貨與那不學好為夫所棄的這幾項人,極是「老卿溜」,也會得使人喜,也會得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從。元來世上婦人除了那十分貞烈的,說著那話兒,無不著緊。男子漢到中年筋力漸衰,那娶晚婆的大半是中年人做的事,往往男大女小,假如一個老蒼男子娶了水也似一個嬌嫩婦人,縱是千箱萬斛盡你受用,卻是那話兒有些支吾不過,自覺得過意不去。隨你有萬分不是處,也只得依順了他。所以那家庭間,每每被這等人炒得十清九濁。

這閑話且放過,如今再接前因。話說吳江有個秀才蕭王賓,胸藏錦繡,筆走龍蛇,因家貧,在近處人家處館,早出晚歸。主家間壁是一座酒肆,店主喚做熊敬溪,店前一個小小堂子,供著五顯靈官。那王賓因在主家出入,與熊店主廝熟。忽一夜,熊店主得其一夢,夢見那五位尊神對他說道:「蕭狀元終日在此來往,吾等見了坐立不安,可為吾等築一堵短壁兒,在堂子前遮蔽遮蔽」。店主醒來,想道:「這夢甚是蹊蹺。說甚麼蕭狀元,難道便是在間壁處館的那個蕭秀才?我想恁般一個寒酸措大,如何便得做狀元?」心下疑惑,卻又道:「除了那個姓蕭的,卻又不曾與第二個姓蕭的識熟。『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況是神道的言語,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次日起來,當真在堂子前而堆起一堵短牆,遮了神聖,卻自放在心裡不題。

隔了幾日,蕭秀才往長洲探親。經過一個村落人家,只見一伙人聚在一塊,在那裡喧嚷。蕭秀才挨在人叢里看一看,只見眾人指著道:「這不是一位官人?來得湊巧,是必央及這官人則個。省得我們村裡人去尋門館先生。」連忙請蕭秀才坐著,將過紙筆道:「有煩官人寫一寫,自當相謝。」蕭秀才道:「寫個甚麼?且說個緣故。」只見一個老兒與一個小後生走過來道:「官人聽說我們是這村裡人,姓孫。爺兒兩個,一個阿婆,一房媳婦。叵耐媳婦十分不學好,到終日與阿婆鬥氣,我兩個又是養家經紀人,一年到頭,沒幾時住在家裡。這樣婦人,若留著他,到底是個是非堆。為此,今日將他發還娘家,任從別嫁。他每人位多是地方中見。為是要寫一紙休書,這村裡人沒一個通得文墨。見官人經過,想必是個有才學的,因此相煩官人替寫一寫。」蕭秀才道:「原來如此,有甚難處?」便逞著一時見識,舉筆一揮,寫了一紙休書交與他兩個。他兩個便將五錢銀子送秀才作潤筆之資。秀才笑道:「這幾行字值得甚麼?我卻受你銀子!」再三不接,拂著袖子,撇開眾人,徑自去了。

這裡自將休書付與婦人。那婦人可憐勤勤謹謹,做了三四年媳婦,沒緣沒故的休了他,咽著這一口怨氣,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號天拍她的不肯放手。口裡說道:「我委實不曾有甚歹心負了你,你聽著一面之詞,離異了我。我生前無分辨處,做鬼也要明白此事!今世不能和你相見了,便死也不忘記你。」這幾句話,說得旁人俱各掩淚。他丈夫也覺得傷心,忍不住哭起來。卻只有那婆子看著,恐怕兒子有甚變卦,流水和老兒兩個拆開了手,推出門外。那婦人只得含淚去了,不題。

再說那熊店主,重夢見五顯靈官對他說道:「快與我等拆了面前短壁,攔著十分鬱悶。」店主夢中道:「神聖前日分付小人起造,如何又要拆毀?」靈官道:「前日為蕭秀才時常此間來往,他後日當中狀元,我等見了他坐立不便,所以教你築牆遮蔽。今他於某月某日,替某人寫了一紙休書,拆散了一家夫婦,上天鑒知,減其爵祿。今職在吾等之下,相見無礙,以此可拆。」那店主正要再問時,一跳驚醒。想道:「好生奇異!難道有這等事?明日待我問蕭秀才,果有寫休書一事否,便知端的。」

明日當真先拆去了壁,卻好那蕭秀才踱將來,店主邀住道:「官人,有句說話。請店裡坐地。」入到裡面坐定吃茶,店主動問道:「官人曾於某月某日與別人代寫休書么?」秀才想了一會道:「是曾寫來,你怎地曉得?」店主遂將前後夢中靈官的說話,一一告訴了一遍。秀才聽罷目睜口呆,懊悔不迭。後來果然舉了孝廉,只做到一個知州地位。那蕭秀才因一時無心失誤上,白送了一個狀元。世人做事,決不可不檢點!曾有詩道得好:

人生常好事,作著不自知。

起念埋根際,須思決局時。

動止雖微渺,千連已彌滋。

昏昏罹天網,方知悔是遲。

試看那拆人夫婦的,受禍不淺,便曉得那完人夫婦的,獲福非輕。如今牽說前代一個公卿,把幾個他州外族之人,認做至親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保全了孤兒寡婦,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陰德,又不止是完人夫婦了。所以後來受天之報,非同小可。

這話文出在宋真宗時,西京洛陽縣有一官人,姓劉,名弘敬,字元普,曾任過青州刺史,六十歲上告老還鄉。繼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滿四十。廣有家財,並無子女。一應田園、典鋪,俱托內侄王文用管理。自己只是在家中廣行善事,仗義疏財,揮金如土。從前至後,已不知濟過多少人了,四方無人不聞其名。只是並無子息,日夜憂心。

時遇清明節屆,劉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備了犧牲酒醴,往墳塋祭掃。與夫人各乘小轎,僕從在後相隨。不逾時,到了墳上,澆奠已畢,元普拜伏墳前,口中說著幾句道:

堪憐弘敬年垂邁,不孝有三無後大。七十人稱自古稀,殘生不久留塵界。今朝夫婦拜墳塋,他年誰向墳塋拜?膝下蕭條未足悲,從前血食何容文?天高聽遠實難憑,一脈宗親須憫愛。訴罷中心淚欲枯,先靈英爽知何在?

當下劉元普說到此處,放聲大哭。旁人俱各悲凄。那王夫人極是賢德的,拭著淚上前勸道:「相公請免愁煩,雖是年紀將暮,筋力未衰,妾身縱不能生育,當別娶少年為妻,子嗣尚有可望,徒悲無益。」劉元普見說,只得勉強收淚,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轎先回,自己留一個家相隨,閑行散悶,徐步回來。

將及到家之際,遇見一個全真先生,手執招牌,上寫著「風鑒通神」。元普見是相士,正要卜問子嗣,便延他到家中來坐。吃茶已畢,元普端坐,求先生細相。先生仔細相了一回,略無忌煒,說道:「觀使君氣色,非但無嗣,壽亦在旦夕矣。」元普道:「學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撈月了。但學生自想,生平雖無大德;濟弱扶傾,矢心已久。不知如何罪業,遂至殄絕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著怨之叢。』使君廣有家私,豈能一一綜理?彼任事者只顧肥家,不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剝百端,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縱然行善,只好功過相酬耳,恐不能獲福也。使君但當悉杜其弊,益廣仁慈;多福多壽多男,特易易耳。」無普聞言,默然聽受。先生起身作別,不受謝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