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九 李公佐巧解夢中言 謝小娥智擒船上盜

贊云:

士或巾幗,女或弁冕。

行不逾閾,謹能致遠。

睹彼英英,慚斯翦翦。

這幾句贊是贊那有智婦人,賽過男子。假如有一種能文的女子,如班睫妤、曹大家、魚玄機、薛校書、李季蘭、李易安、朱淑真之輩,上可以並駕班、揚,下可以齊驅盧、駱。有一種能武的女子,如夫人城、娘子軍、高涼洗氏、東海呂母之輩,智略可方韓、白,雄名可賽關、張。有一種善能識人的女子,如卓文君、紅拂妓、王渾妻鍾氏、韋皋妻母苗氏之輩,俱另具法眼,物色塵埃。有一種報仇雪恥女子,如孫翊妻徐氏、董昌妻申屠氏、龐娥親、鄒僕婦之輩,俱中懷膽智,力殲強梁。又有一種希奇作怪,女扮為男的女子,如花術蘭、南齊東陽婁逞、唐貞元孟嫗、五代臨邛黃崇嘏,俱以權濟變,善藏其用,竄身仕宦,既不被人識破,又能自保其身,多是男子漢未必做得來的,算得是極巧極難的了。而今更說一個遭遇大難、女扮男身、用盡心機、受盡苦楚、又能報仇、又能守志、一個絕奇的女人,真箇是千古罕聞。有詩為證:

俠概惟推古劍仙,除凶雪恨只香煙。

誰知估客生奇女,只手能翻兩姓冤。

這段話文,乃是唐元和年間,豫章郡有個富人姓謝,家有巨產,隱名在商賈間。他生有一女,名喚小娥,生八歲,母親早喪。小娥雖小,身體壯碩如男子形。父親把他許了歷陽一個俠士,姓段名居貞。那人負氣仗義,交遊豪俊,卻也在江湖上做大賈。謝翁慕其聲名,雖是女兒尚小,卻把來許下了他。兩姓合為一家,同舟載貨,往來吳楚之間。兩家弟兄、子侄、仆等眾,約有數十餘人,盡在船內。貿易順濟,輜重充盈。如是幾年,江湖上多曉得是謝家船,昭耀耳目。

此時小娥年已十四歲,方才與段居貞成婚。未及一月,忽然一日,舟行至鄱陽湖口,遇著幾隻江洋大盜的船,各執器械,團團圍住。為頭的兩人,當先跳過船來,先把謝翁與段居貞一刀一個,結果了性命。以後眾人一齊動手,排頭殺去。總是一個船中,躲得在那裡?間有個把慌忙奔出艙外,又被盜船上人拿去殺了。或有得跳在水中,只好圖得個全屍,湖水溜急,總無生理。謝小娥還虧得溜撒,乘眾盜殺人之時,忙自去攛在舵上,一個失腳,跌下水去了。眾盜席捲舟中財寶金帛一空,將死屍盡拋在湖中,棄船而去。

小娥在水中漂流,恍惚之間,似有神明護持,流到一隻漁船邊。漁人夫妻兩個,撈救起來,見是一個女人,心頭尚暖,知是未死,拿幾件破衣破襖替他換下濕衣,放在艙中眠著。小娥口中泛出無數清水,不多幾時,醒將轉來。見身在漁船中,想著父與夫被殺光景,放聲大哭。漁翁夫婦問其緣故,小娥把湖中遇盜。父夫兩家人口盡被殺害情由,說了一遍。原來謝翁與段俠士之名著聞江湖上,漁翁也多曾受他小惠過的,聽說罷,不勝驚異,就權留他在船中。調理了幾日,小娥覺得身子好了。他是個點頭會意的人,曉得漁船上生意淡薄,便想道:「我怎好攪擾得他?不免辭謝了他,我自上岸,一路乞食,再圖安身立命之處。」

小娥從此別了漁翁夫婦,沿途抄化。到建業上元縣,有個妙果寺,內是尼僧。有個住持叫凈悟,見小娥言語俗俐,說著遭難因由,好生哀憐,就留他在寺中,心裡要留他做個徒弟。小娥也情願出家,道:「一身無歸,畢竟是皈依佛門,可了終身。但父夫被殺之仇未復,不敢便自落髮,且隨緣度日,以待他年再處。」小娥自此日間在外乞化,晚間便歸寺中安宿。晨昏隨著凈悟做功果,稽首佛前,心裡就默禱,祈求報應。

只見一個夜間,夢見父親謝翁來對他道:「你要曉得殺我的人姓名,有兩句謎語,你牢牢記著:『車中猴,門東草』。」說罷,正要再問,父親撒手而去。大哭一聲,颯然驚覺。夢中這語,明明記得,只是不解。隔得幾日,又夢見丈夫段居貞來對他說:「殺我的人姓名,也是兩句謎語:『禾中走,一日夫』。」小娥連得了兩夢,便道:「此是亡靈未漏,故來顯應。只是如何不竟把真姓名說了,卻用此謎語?想是冥冥之中,天機不可輕泄,所以如此。如今既有這十二字謎語,必有一個解說。雖然我自家不省得,天下豈少聰明的人?不問好歹,求他解說出來。」

遂走到凈悟房中,說了夢中之言。就將一張紙,寫著十二字,藏在身邊了。對凈悟道:「我出外乞食,逢人便拜求去。」凈悟道:「此間瓦官寺有個高僧,法名齊物,極好學問,多與官員士大夫往來。你將此十二字到彼求他一辨,他必能參透。」小娥依言,徑到瓦官寺求見齊公。稽首畢,便道:「弟子有冤在身,夢中得十二字謎語,暗藏人姓名,自家愚懵,參解不出,拜求老師父解一解。」就將袖中所書一紙,雙手遞與齊公。齊公看了,想著一會,搖首道:「解不得,解不得。但老僧此處來往人多,當記著在此,逢人問去。倘遇有高明之人解得,當以相告。」小娥又稽首道:「若得老師父如此留心,感謝不盡。」自此謝小娥沿街乞化,逢人便把這幾句請問。齊公有客來到,便舉此謎相商;小娥也時時到寺中問齊公消耗。如此多年,再沒一個人解得出。說話的,若只是這樣解不出,那兩個夢不是枉做了?看官,不必性急,凡事自有個機緣。此時謝小娥機緣未到,所以如此。機緣到來,自然遇著巧的。

卻說元和八年春,有個洪州判官李公佐,在江西解任,扁舟東下,停泊建業,到瓦官寺游耍。僧齊公一向與他相厚,出來接陪了,登閣眺遠,談說古今。語話之次,齊公道:「檀越傅聞閎覽,今有一謎語,請檀越一猜!」李公佐笑道:「吾師好學,何至及此稚子戲?」齊公道:「非是作戲,有個緣故。此間孀婦謝小娥示我十二字謎語,每來寺中求解,說道中間藏著仇人名姓。老僧不能辨,遍示來往遊客,也多懵然,已多年矣。故此求明公一商之。」李公佐道:「是何十二字?且寫出來,我試猜看。」齊公就取筆把十二字寫出來,李公佐看了一遍道:「此定可解,何至無人識得?」遂將十二字念了又念,把頭點了又點,靠在窗檻上,把手在空中畫了又畫。默然凝想了一會,拍手道:「是了,是了!萬無一差。」齊公速要請教,李公佐道:「且未可說破,快去召那個孀婦來,我解與他。」齊公即叫行童到妙果寺尋將謝小娥來。齊公對他道:「可拜見了此間官人。此官人能解謎語。」小娥依言,上前拜見了畢。公佐開口問道:「你且說你的根由來。」小娥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好一會說話不出。良久,才說道:「小婦人父及夫,俱為江洋大盜所殺。以後夢見父親來說道:『殺我者,車中猴,門東草。』又夢見夫來說道:『殺我者,禾中走,一日夫。』自家愚昧,解說不出。遍問旁人,再無能省悟。歷年已久,不識姓名,報冤無路,銜恨無窮!」說罷又哭。李公佐笑道:「不須煩惱。依你所言,下官俱已審詳在此了。」小娥住了哭,求明示。李公佐道:「殺汝父者是申蘭,殺汝夫者,是申春。」小娥道:「尊官何以解之?」李公佐道:「『車中猴』,『車』中去上下各一畫,是『申』字;申屬猴,故曰『車中猴』。『草』下有『門』,『門』中有『東』,乃『蘭』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過;『田』出兩頭,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畫,下一『日』,是『春』字也。殺汝父,是申蘭;殺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何必更疑?」

齊公在旁聽解罷,撫拿稱快道:「數年之疑,一旦豁然,非明公聰鑒蓋世,何能及此?」小娥愈加慟哭道:「若非尊官,到底不曉仇人名姓,冥冥之中,負了父夫。」再拜叩謝。就向齊公借筆來,將「申蘭、申春」四字寫在內襟一條帶子上了,拆開裡面,反將轉來,仍舊縫好。李公佐道:「寫此做甚?」小娥道:「既有了主名,身雖女子,不問那裡,誓將訪殺此二賊,以復其冤!」李公佐向齊公嘆道:「壯哉!壯哉!然此事卻非容易。」齊公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此婦堅忍之性,數年以來,老僧頗識之,彼是不肯作浪語的。」小娥因問齊公道:「此間尊官姓氏宦族,願乞示知,以識不忘。」齊公道:「此官人是江西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也。」小娥再三頂禮念誦,流涕而去。李公佐閣上飲罷了酒,別了齊公,下船解纜,自往家裡。

話分兩頭。卻說小娥自得李判官解辨二盜姓名,便立心尋訪。自念身是女子,出外不便,心生一計,將累年乞施所得,買了衣服,打扮作男子模樣,改名謝保。又買了利刀一把,藏在衣襟底下。想道:「在湖裡遇的盜,必是原在江湖上走,方可探聽消息。」日逐在埠頭伺候,看見船上有僱人的,就隨了去,傭工度日。在船上時,操作勤緊,並不懈怠,人都喜歡雇他。他也不拘一個船上,是雇著的便去。商船上下往來之人,看看多熟了。水火之事,小心謹秘,並不露一毫破綻出來。但是船到之處,不論那裡,上岸挨身察聽體訪。如此年余,竟無消耗。

一日,隨著一個商船到潯陽郡,上岸行走,見一家人家竹戶上有紙榜一張,上寫道:「僱人使用,願者來投。」小娥問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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