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七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禪斗異法

詩曰:

燕市人皆去,函關馬不歸。

若逢山下鬼,環上系羅衣。

這一首詩,乃是唐朝玄宗皇帝時節一個道人李遐周所題。那李遐周是一個有道術的,開元年間,玄宗召入禁中,後來出住玄都觀內。天寶末年,安祿山豪橫,遠近憂之:玄宗不悟,寵信反深。一日,遐周隱遁而去,不知所往,但見所居壁上,題詩如此如此。時人莫曉其意,直至祿山反叛,玄宗幸蜀,六軍變亂,貴妃縊死,乃有應驗。後人方解云:「燕市人皆去」者,說祿山盡起燕薊之人為兵也。「函關馬不歸」者,大將哥舒潼關大敗,匹馬不還也。「若逢山下鬼」者,「山下鬼」是「嵬」字,蜀中有「馬嵬驛」也。「環上系羅衣」者,貴妃小字玉環,馬嵬驛時,高力士以羅巾縊之也。道家能前知如此。蓋因玄宗是孔升真人轉世,所以一心好道,一時有道術的,如張果、葉法善、羅公遠諸仙眾異人皆來聚會。往來禁內,各顯神通,不一而足。那李遐周區區算術小數,不在話下。

且說張果,是帝堯時一個侍中。得了胎息之道,可以累日不食,不知多少年歲。直到唐玄宗朝,隱於恆州中條山中。出入常乘一個白驢,日行數萬里。到了所在,住了腳,便把這驢似紙一般摺疊起來,其厚也只比張紙,放在巾箱裡面。若要騎時,把水一噀,即便成驢。至今人說八仙有張果老騎驢,正謂此也。

開元二十三年,玄宗聞其名,差一個通事舍人,姓裴名晤,馳驛到恆州來迎。那裴晤到得中條山中,看見張果齒落髮白,一個掐搜老叟,有些嫌他,末免氣質傲慢。張果早已知道,與裴晤行禮方畢,忽然一交跌去,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已自命絕了。裴晤看了忙道:「不爭你死了,我這聖旨卻如何回話?」又轉想道:「聞道神仙專要試人,或者不是真死也不見得,我有道理。」便焚起一爐香來,對著死屍跪了,致心念誦,把天子特差求道之意,宣揚一遍。只見張果漸漸醒轉來,那裴晤被他這一驚,曉得有些古怪,不敢相逼,星夜馳驛,把上項事奏過天子。玄宗愈加奇異,道裴晤不了事,另命中書舍人徐嶠齎了璽書,安車奉迎。那徐嶠小心謹慎,張果便隨嶠到東都,於集賢院安置行李,乘轎入宮。見玄宗。玄宗見是個老者,便問道:「先生既已得道,何故齒髮哀朽如此?」張果道:「衰朽之年,學道未得,故見此形相。可羞!可羞!今陛下見問,莫若把齒髮盡去了還好。」說罷,就御前把鬚髮一頓捋拔乾淨。又捏了拳頭,把口裡亂敲,將幾個半殘不完的零星牙齒,逐個敲落,滿口血出。玄宗大驚道:「先生何故如此?且出去歇息一會。」張果出來了,玄宗想道:「這老兒古怪。」即時傳命召來。只見張果搖搖擺擺走將來,面貌雖是先前的,卻是一頭純黑頭髮,須髯如漆,雪白一口好牙齒,比少年的還好看些。玄宗大喜,留在內殿賜酒。飲過數杯,張果辭道:「老臣量淺,飲不過二升。有一弟子,可吃得一斗。」玄宗命召來。張果口中不知說些甚的,只見一個小道士在殿檐上飛下來,約有十五六年紀,且是生得標緻。上前叩頭,禮畢,走到張果面前打個稽首,言詞清爽,禮貌周備。玄宗命坐。張果道:「不可,不可。弟子當侍立。」小道士遵師言,鞠躬旁站。玄宗愈看愈喜,便叫斟酒賜他,杯杯滿,盞盞干,飲勾一斗,弟子並不推辭。張果便起身替他辭道:「不可更賜,他加不得了。若過了度,必有失處,惹得龍顏一笑。」玄宗道:「便大醉何妨?恕卿無罪。」立起身來,手持一玉觥,滿斟了,將到口邊逼他。剛下口,只見酒從頭頂湧出,把一個小道士冠兒涌得歪在頭上,跌了下來。道士去拾時,腳步跟蹌,連身子也跌倒了,玄宗及在旁嬪御,一齊笑將起來。仔細一看,不見了小道士,止有一個金榼在地,滿盛著酒。細驗這榼,卻是集賢院中之物,一榼止盛一斗。玄宗大奇。

明日要出咸陽打獵,就請張果同去一看。合圍既罷,前驅擒得大角鹿一隻,將忖庖廚烹宰。張果見了道:「不可殺!不可殺!此是仙鹿,已滿千歲。昔時漢武帝元狩五年,在上林遊獵,臣曾侍從,生獲此鹿。後來不忍殺,舍放了。」玄宗笑道:「鹿甚多矣,焉知即此鹿?且時遷代變,前鹿豈能保獵人不擒過,留到今日?」張果道:「武帝舍鹿之時,將銅牌一片,扎在左角下為記,試看有此否?」玄宗命人驗看,在左角下果得銅牌,有二寸長短,兩行小字,已模糊黑暗,辨不出了。玄宗才信。就問道:「元狩五年,是何甲子?到今多少年代了?」張果道:「元狩五年,歲在癸亥。武帝始開昆明池,到今甲戌歲,八百五十二年矣。」玄宗命宣太史官相推長曆,果然不差。於是曉得張果是千來歲的人,群臣無不欽服。

一日,秘書監王回質、太常少卿蕭華兩人同往集賢院拜訪,張果迎著坐下,忽然笑對二人道:「人生娶婦,娶了個公主,好不怕人!」兩人見他說得沒頭腦,兩兩相看,不解其意。正說之間,只見外邊傳呼:「有詔書到!」張果命人忙排香案等著。原來玄宗有個女兒,叫做玉真公主,從小好道,不曾下降於人。蓋婚姻之事,民間謂之「嫁」,皇家謂之「降」;民間謂之「娶」,皇家謂之「尚」。玄宗見張果是個真仙出世,又見女兒好道,意思要把女兒下降張果,等張果尚了公主,結了仙姻仙眷,又好等女兒學他道術,可以雙修成仙。計議已定,頒下詔書。中使齎了到集賢院張果處,開讀已畢,張果只是哈哈大笑,不肯謝恩。中使看見王、蕭二公在旁,因與他說天子要降公主的意思,叫他兩個攛掇。二公方悟起初所說,便道:「仙翁早已得知,在此說過了的。」中使與二公大家相勸一番,張果只是笑不止,中使料道不成,只得去回覆聖玄宗見張果不允親事,心下不悅。便與高力士商量道:「我聞堇汁最毒,飲之立死。若非真仙,必是下不得口。好歹把這老頭兒試一試。」時值天大雪,寒冷異常。玄宗召張果進宮,把堇汁下在酒里,叫宮人滿斟暖酒,與仙翁敵寒。張果舉觴便飲,立盡三卮,醇然有醉色。四顧左右,咂咂舌道:「此酒不是佳味!」打個呵欠,倒頭睡下。玄宗只是瞧著不作聲。過了一會,醒起來道:「古怪古怪!」袖中取出小鏡子一照,只見一口牙齒都焦黑了。看見御案上有鐵如意,命左右取來,將黑齒逐一擊下,隨收在衣帶內了。取出葯一包來,將少許擦在口中齒穴上,又倒頭睡了。這一覺不比先前,且是睡得安穩,有一個多時辰才爬起來,滿口牙齒多已生完,比先前更堅且白。玄宗越加敬異,賜號通玄先生,卻是疑心他來歷。

其時有個歸夜光,善能視鬼。玄宗召他來,把張果一看,夜光並不見甚麼動靜。又有一個邢和璞,善算。有人問他,他把運算元一動,便曉得這人姓名,窮通壽夭,萬不失一。玄宗一向奇他,便教道:「把張果來算算。」和璞拿了運算元,撥上撥下,撥個不耐煩,竭盡心力,耳根通紅,不要說算他別的,只是個壽數也算他不出。其時又有一個道士叫法善,也多奇術。玄宗便把張果來私問他。法善道:「張果出處,只有臣曉得,卻說不得。」玄宗道:「何故?」法善道:「臣說了必死,故不敢說。」玄宗定要他說。法善道:「除非陛下免冠跣足救臣,臣方得活。」玄宗許諾。法善才說道:「此是混沌初分時一個白蝙蝠精。」剛說得罷,七竅流血,未知性命如何,已見四肢不舉。玄宗急到張果面前,免冠跣足,自稱有罪。張果看見皇帝如此,也不放在心上,慢慢的說道:「此兒多口過,不謫治他,怕敗壞了天地間事。」玄宗哀請道:「此朕之意,非法善之罪,望仙翁饒恕則個。」張果方才回心轉意,叫取水來,把法善一噴,法善即時復活。

而今且說這葉法善,表字道元,先居處州松陽縣,四代修道。法善弱冠時,曾游括蒼、白馬山,石室內遇三神人,錦衣寶冠,授以太上密旨。自是誅盪精怪,掃馘凶妖,所在救人。入京師時,武三思擅權,法善時常察聽妖祥,保護中宗、相王及玄宗,大為三思所忌,流竄南海。玄宗即位,法善在海上乘白鹿,一夜到京。在玄宗朝,凡有吉凶動靜,法善必預先奏聞。一日吐番遣使進寶,函封甚固。奏稱:「內有機密,請陛下自開,勿使他人知之。」廷臣不知來息真偽,是何緣故,面面相覷,不敢開言。惟有法善密奏道:「此是凶函,宣令番使自開。」玄宗依奏降旨。番使領旨,不知好歹,扯起函蓋,函中駑發,番使中箭而死。乃是番家見識,要害中華天子,設此暗機於函中,連番使也不知道,卻被法善參透,不中暗算,反叫番使自著了道兒。

開元初,正月元宵之夜,玄宗在上陽宮觀燈。尚方匠人毛順心,巧用心機,施逞技藝,結構彩樓三十餘間,樓高一百五十尺,多是金翠珠玉鑲嵌。樓下坐著,望去樓上,滿樓都是些龍鳳螭豹百般鳥獸之燈。一點了火,那龍鳳螭豹百般鳥獸,盤旋的盤旋,跳腳的跳腳,飛舞的飛舞,千巧萬怪,似是神工,不象人力。玄宗看畢大悅,傳旨:「速召葉尊師來同賞。」去了一會,才召得個葉法善樓下朝見。玄宗稱誇道:「好燈!」法善道:「燈盛無比。依臣看將起來,西涼府今夜之燈也差不多如此。」玄宗道:「尊師幾時曾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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