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就錯

自古人心不同,盡道有如其面。

假饒容貌無差,畢竟心腸難變。

話說人生只有面貌最是不同,蓋因各父母所生,千支萬派,那能勾一模一樣的?就是同父合母的兄弟,同胞雙生的兒子,道是相象得緊,畢竟仔細看來,自有些少不同去處。卻又作怪,盡有途路各別、毫無干涉的人,驀地有人生得一般無二、假充得真的。從來正書上面說,孔子貌似陽虎以致匡人之圍,是惡人象了聖人。傳奇上邊說,周堅死替趙朔以解下宮之難,是賤人象了貴人。是個解不得的道理。

按《西湖志余》上面,宋時有一事,也為面貌相象,騙了一時富貴,享用十餘年,後來事敗了的。卻是靖康年間,金人圍困汴梁,徽、欽二帝蒙塵北狩,一時后妃公主被虜去的甚多。內中有一公主名曰柔福,乃是欽宗之女,當時也被擄去。後來高宗南渡稱帝,改號建炎。四年,忽有一女子詣闕自陳,稱是柔福公主,自虜中逃歸,特來見駕。高宗心疑道:「許多隨駕去的臣宰尚不能逃,公主鞋弓襪小,如何脫離得歸來?」頒詔令舊時宮人看驗,個個說道:「是真的,一些不差,」及問他宮中舊事,對答來皆合。幾個舊時的人,他都叫得姓名出來。只是眾人看見一雙足,卻大得不象樣,都道:「公主當時何等小足,今卻這等,止有此不同處。」以此回覆聖旨。高宗臨軒親認,卻也認得,詰問他道:「你為何恁般一雙腳了?」女子聽得,啼哭起來,道:「這些臊羯奴聚逐便如牛馬一般。今乘間脫逃,赤腳奔走,到此將有萬里。豈能尚保得一雙纖足,如舊時模梓耶?」高宗聽得,甚是慘然。頒詔特加號福國長公主,下降高世綮,做了附馬都尉。其時江龍溪草制,詞曰:

「彭城方急,魯元嘗困於面馳;江左既興,益壽宜充于禁臠。」那魯元是漢高帝的公主,在彭城失散,後來複還的。益壽是晉駙馬謝混的小名,江左中興,元帝公主下降的。故把來比他兩人甚為初當。自後夫榮妻貴,恩齎無算。

其時高宗為母韋賢妃在虜中,年年費盡金珠求贖,遙尊為顯仁太后。和議既成,直到紹興十二年自虜中迴鑾,聽見說道:「柔福公主進來相見。」太后大驚道:「那有此話?柔福在虜中受不得苦楚,死已多年,是我親看見的。那得又有一個柔福?是何人假出來的?」發下旨意,著法司嚴刑究問。法司奉旨,提到人犯,用起刑來。那女子熬不得,只得將真情招出道:「小的每本是汴梁一個女巫。靖康之亂,有官中女婢逃出民間,見了小的每,誤認做了柔福娘娘,口中廝喚。小的每驚問,他便說小的每實與娘娘面貌一般無二。因此小的每有了心,日逐將宮中舊事問他,他日日衍說得心下習熟了,故大膽冒名自陳,貪享這幾時富貴,道是永無對證的了。誰知太后迴鑾,也是小的每福盡災生,一死也不在了。」問成罪名。高宗見了招伏,大罵:「欺君賊婢!」立時押付市曹處決,抄沒家私入官。總計前後錫齎之數,也有四十六萬緡錢。雖然沒結果,卻是十餘年間,也受用得勾了。只為一個客顏廝象,一時骨肉舊人都認不出來,若非太后復還,到底被他瞞過,那個再有疑心的?就是死在太后未還之先,也是他便宜多了。天理不容,自然敗露。

今日再說一個容貌廝象弄出好些奸巧希奇的一場官司來。正是:

自古唯傳伯仲偕,誰知異地巧安排。

試看一樣滴珠面,惟有人心再不諧。

話說國朝萬曆年間,徽州府休寧縣蓀田鄉姚氏有一女,名喚滴珠。年方十六,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家道殷富,寶惜異常,嬌養過度。憑媒說合,嫁與屯溪潘甲為妻。看來世間聽不得的最是媒人的口。他要說了窮,石崇也無立錐之地。他要說了富,范丹也有萬頃之財。正是:富貴隨口定,美醜趁心生。再無一句實話的。那屯溪潘氏雖是箇舊姓人家,卻是個破落戶,家道艱難,外靠男子出外營生,內要女人親操井臼,吃不得閑飯過日的了。這個潘甲雖是人物也有幾分象樣,已自棄儒為商。況且公婆甚是狠戾,動不動出口罵詈,毫沒些好歹。滴珠父母誤聽媒人之言,道他是好人家,把一塊心頭的肉嫁了過來。少年夫妻卻也過得恩愛,只是看了許多光景,心下好生不然,如常偷掩淚眼。潘甲曉得意思,把些好話偎他過日子。

卻早成親兩月,潘父就發作兒子道:「如此你貪我愛,夫妻相對,白白過世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潘甲無奈,與妻滴珠說了,兩個哭一個不住,說了一夜話。次日潘父就逼兒子出外去了。滴珠獨自一個,越越凄惺,有情無緒。況且是個嬌美的女兒,新來的媳婦,摸頭路不著,沒個是處,終日悶悶過了。潘父潘母看見媳婦這般模樣,時常急聒,罵道:「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滴珠生來在父母身邊如珠似玉,何曾聽得這般聲氣?不敢回言,只得忍著氣,背地哽哽咽咽,哭了一會罷了。一日,因滴珠起得遲了些個,公婆朝飯要緊,粹地答應不迭。潘公開口罵道:「這樣好吃懶做的淫婦,睡到這等一同才起來!看這自由自在的模樣,除非去做娼妓,倚門賣俏,掩哄子弟,方得這樣快活象意。若要做人家,是這等不得!」滴珠聽了,便道:「我是好人家兒女,便做道有些不是,直得如此作賤說我!」大哭一場,沒分訴處。到得夜裡睡不著,越思量越惱,道:「老無知!這樣說話,須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過,且跑回家去告訴爹娘。明明與他執論,看這話是該說的不該說的!亦且藉此為名,賴在家多住幾時,也省了好些氣惱。」算計定了。侵晨未及梳洗,將一個羅帕兜頭扎了,一口氣跑到渡口來。說話的,若是同時生、並年長曉得他這去不尷尬,攔腰抱住,僻胸扯回,也不見得後邊若干事件來。

只因此去,天氣卻早,雖是已有行動的了,人蹤尚稀,渡口悄然。這地方有一個專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喚汪錫,綽號「雪裡蛆」,是個凍餓不怕的意思。也是姚滴珠合當悔氣。撞著他獨自個溪中乘了竹筏,未到渡口,望見了個花朵般後生婦人,獨立岸邊。又且頭不梳裹,滿面淚痕,曉得有些古怪。在筏上問道:「娘子要渡溪么?」滴珠道:「正要過去。」汪錫道:「這等,上我筏來。」一口叫:「放仔細些!」一手去接他下來。上得筏,一篙撐開,撐到一個僻靜去處,問道:「娘子,你是何等人家?獨自一個要到那裡去?」滴珠道:「我自要到蘇田娘家去。你只送我到溪一上岸,我自認得路,管我別管做甚?」汪錫道:「我看娘子頭不梳,面不洗,淚眼汪汪,獨身自走,必有蹺蹊作怪的事。說得明白,才好渡你。」滴珠在個水中央了,又且心裡急要回去,只得把丈夫不在家了、如何受氣的上項事,一頭說,一頭哭,告訴了一遍。汪錫聽了,便心下一想,轉身道:「這等說,卻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沒好意了,放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尋死,或是被別人拐了去,後來查出是我渡你的,我卻替你吃沒頭官司。」滴珠道:「胡說!我自是娘家去,如何是逃去?若我尋死路,何不投水,卻過了渡去自盡不成?我又認得娘家路,沒得怕人拐我!」汪錫道:「卻是信你不過,既要娘家去,我舍下甚近,你且上去我家中坐了。等我走去對你家說了,叫人來接收去,卻不兩邊放心得下?」滴珠道:「如此也好。」正是女流之輩,無大見識,亦且一時無奈,拗他不過。還只道好心,隨了他來。上得岸時,轉彎抹角,到了一個去處。引進幾重門戶,裡頭房室甚是幽靜清雅。但見:

明窗淨几,錦帳文茵。庭前有數種盒花,座內有幾張素椅。壁間紙畫周之冕,桌上砂壺時大彬。窄小蝸居,雖非富貴王侯宅;清閑螺徑,也異尋常百姓家。

元來這個所有是這汪錫一個囤子,專一設法良家婦女到此,認作親戚,拐那一等浮浪子弟、好撲花行徑的,引他到此,勾搭上了,或是片時取樂,或是迷了的,便做個外宅居住,賺他銀子無數。若是這婦女無根蒂的,他等有販水客人到,肯出一注大錢,就賣了去為娼。已非一日。今見滴珠行徑,就起了個不良之心,騙他到此。那滴珠是個好人家兒女,心裡盡愛清閑,只因公婆兇悍,不要說日逐做燒火、煮飯、熬鍋、打水的事,只是油鹽醬醋,他也拌得頭疼了。見了這個乾淨精緻所在,不知一個好歹,心下到有幾分喜歡。那汪錫見人無有慌意,反添喜狀,便覺動火。走到跟前,雙膝跪下求歡。滴珠就變了臉起來:「這如何使得?我是好人家兒女,你元說留我到此坐著,報我家中。青天白日,怎地拐人來家,要行局騙?若逼得我緊,我如今真要自盡了!」說罷,看見桌上有點燈鐵簽,捉起來望喉間就刺。汪錫慌了手腳,道:「再從容說話,小人不敢了。」元來汪錫只是拐人騙財,利心為重,色上也不十分要緊,恐怕真箇做出事來,沒了一場好買賣。吃這一驚,把那一點勃勃的春興,丟在爪哇國去了。

他走到後頭去好些時,叫出一個老婆子來,道:「王奶奶,你陪這裡娘子坐坐,我到他家去報一聲就來。」滴珠叫他轉來,說明了地方及父母名姓,叮囑道:「千萬早些叫他們來,我自有重謝。」汪錫去了,那老奶奶去掇盒臉水,拿些梳頭家火出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