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驚人的突破

晚上6點,兩輛奧迪一前一後滑停在北京機場門口,6個人下了車。田子野夫婦把車開走,到停車場去了。費新吾把大伙兒攏到一塊兒,相隨著進了候機大廳。大廳里熙熙嚷嚷,到處是扎堆的人群,扎堆的行李。對面牆上的時鐘顯示著世界各大城市的當地時間。一對青年戀人在窗前旁若無人地親吻。一個疲憊的母親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抱著正在鬧瞌睡的兒子向進口走去。七八位來接班的空姐拉著式樣相同的行李車走過來,她們都化過晚妝,面容嬌艷,穿著天藍色的空姐服,薄如蟬翼的絲襪裹著健壯潤澤的腿部,在亂糟糟的人群中顯得十分晃眼。進口處,值勤人員耐心地用金屬探測器檢查著旅客。向遠處看,一架巨大的波音757正緩緩開出停機區,駛入跑道,飛機上燈火輝煌。

費新吾把大伙兒領到一個空場等著。兩歲的牛牛已經困了,渾身酥軟地伏在媽媽夏秋君肩頭,田歌一直在逗他:「喊姑姑,喊!不喊姑姑不讓你睡。」牛牛惱火地說:「不喊,姑姑壞!」牛牛爸田延豹笑著看姑侄倆鬥嘴。少頃,田子野夫婦急急趕來。費新吾說:「去雅典的班機還有50分鐘起飛,我們就要進去了,你們請回吧。」

他是一名老牌體育記者,剛辦完退休手續,中等身材,眉肅目正,穿一身深灰色的西服。這次雅典之行算是中國體育報社對他的臨別贈禮。報社胡主編說:「退休了,再出去玩一趟。以前出去都有任務,沒法子痛痛快快地玩,這次找補一下。」不過說歸說,還是給他加了一項任務:交兩篇能叫座的專欄文章。「不交文章就不給你報銷旅費。」胡主編威脅他。費新吾說,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大方啊,臨退休了你還這麼榨我,這就叫剝削「剩餘價值」啊。說笑歸說笑,他對報社的情意是很感激的。這會兒他接過老伴兒手裡的小皮包,笑著問:

「你到底去不去?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

老伴於香雯也是文人,不過一輩子都是「值內勤」(在體育報作編輯)的,很少踏出國門。這次費新吾一心要拉老伴兒同去,說全當咱們是重度蜜月。但兒媳臨產在即,老伴兒堅決打消了出國的念頭。她笑道:

「度蜜月能有小孫孫重要?你一個人去吧,記住要照料好田歌。」

田歌用雙臂圈著媽媽的脖子,低聲說著告別的話。她今年22歲,北京郵電大學四年級學生。田歌具有上天垂賜的美貌,雖然不重脂粉,但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光芒四射,艷驚四座。長發又黑又亮,一雙眸子湛然有神。她穿一身白色的亞麻質地的寬鬆式休閑裝,顯得飄逸靈秀,白晰的脖頸上掛一串極細的金項練。她父親田子野是一個有儒商氣質的中年人,笑著再次囑託:

「費老,歌子就託付給你倆了,你知道她不大出遠門的。」

費新吾佯怒道:「還這樣稱唿?我沒老到這個程度吧。」

田子野不好意思地改口說:「老費,拜託了。」

田歌把媽媽谷玉芬手中的馬桶包要過來,背到身上,同媽媽吻別。說起來,這次雅典之行全是她哄起來的。按說她已過了追星族的年齡了,但她對近年崛起的華裔美國選手鮑菲·謝卻有著近乎痴狂的崇拜——她在6年前就與這位短跑運動員有一面之緣啊,從那時起,她就一直關注著謝豹飛(這是那人的中文名字)的進步,那時謝還是一個很不顯眼的人物。這次得知鮑菲爭到了進軍雅典田徑賽的資格,比賽又正好趕在大學的假期,她就宣布要去雅典觀看比賽。父母對她一般是有求必應的,這次卻遲遲不答應。原因也很簡單:這次雅典之行有一定的「危險性」。她已經是大姑娘了(還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又是奔著她的偶像去的,爹媽害怕女兒在異鄉情感失控。難就難在這點心思不大好直接挑明,其實雙方已經心照不宣。但田歌可不是遇困難退縮的人。兩個月前,她就開始打工來湊路費——當然這只是個象徵性的舉動。還不屈不撓地化解著父母的反對,纏著奶奶為自己說情。奶奶已經82歲,又瘦又干,一陣風都能吹走,但頭腦清晰,說話既幽默又入木三分。她端詳著孫女送來的一大疊關於鮑菲·謝的剪報,笑嘻嘻地說:

「小妮子春心動啦!」

田歌含羞嗔道:「奶奶!」但她的羞怯只佔三成,而七成是幸福。她當然是沖著這位謝豹飛去的,準備把他俘獲,這一點不用藏著掖著。奶奶眯著眼審查一會兒說:「不錯,小夥子挺精神,挺英俊,又是個外國的中國人,這點對奶奶的心思。就是不知道人品咋樣,隔皮不識貨。」

田歌媽插了一句:「人家可是世界名人。」

「名人?名人咋的,」奶奶搶白她,「你說說咱小歌子配不上誰?我就看不得你們這種賈桂模樣。」

有了奶奶的支持,這事算定下了。不過當爹媽的還是不放心,畢竟田歌沒怎麼出過遠門,連上大學也是在家門口,屬於那種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嬌寶寶,咋能放心讓她一個人出國?於是他們想到了田歌的堂兄田延豹,他當運動員時走南闖北,對國外很熟悉,上次小歌子去東非大草原遊玩就是他陪著去的。田家住在一幢四合院內,這種獨門獨姓的四合院在北京已經很少見了,要不是保護民俗,只怕這家四合院也早扒掉蓋高樓了。田子野生意做大後在三環外另置了房產,但田歌的奶奶堅決不挪窩,所以這個老窩他們仍是常來常往。田歌比哥哥小13歲,是豹哥看著長大的,兄妹感情極好,可以說,她在豹哥面前是說一不二的。但這次請豹哥出山卻費盡口舌。田歌頓著腳下了最後通牒:

「豹哥,你要是不去雅典,以後我再也不理你了!」

35歲的田延豹唯有苦笑。不諳世事的小妹啊,四年來,溫哥華那個失敗之夜象紅熱的鐵條一樣,時時刻刻烙著他的心房。一輩子的追求和奮鬥,就這麼輕易斷送在「偶然」和「意外」上。誰說上帝不擲骰子?……那晚,他違犯了團組紀律,單獨一人外出,在酒吧中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焦灼的領隊和老費在警察局的收容所里找到了他。那時他對頭天晚上的事情已經沒有一點記憶。

回國之後他就掛靴了,也辭謝了讓他作教練的決定,徹底告別田徑,到一家合資公司作一名職員。所謂愛之深則恨之切,他對短跑投入了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心血,現在,只要一聽到「百米短跑」這四個字,他的頭皮就發炸,心頭就滴血。所以,他只有徹底的逃避。看著嬌嗔的妹妹,他心中暗暗嘆息,小歌太單純太天真,她怎會知道,再次面對硃紅色的塔當跑道,對我是怎樣的精神酷刑!

但他顯然錯怪了田歌,田歌並不是不理解他的內心痛苦。那天她跺完腳後,又乖巧地挽著他的胳臂勸說著:「豹哥,我知道你忘不了那次失敗,這幾年,你連有關田徑的電視節目都不看,你是在逃避。但一昧逃避不是辦法呀!陪我去吧,也許這一趟雅典之行能幫你跳出失敗的陰影。」

耐不住她的纏磨,也感激她的關切,田延豹只好答應了,而且執意不要叔叔付路費。此後他又打聽到老相識費新吾也要去,於是便三人結伴同行。

麥克風裡已經在通報,飛往雅典的航班開始檢票。三個人都沒有大件行李需要辦託運,便拎上自己的隨身行李,走向檢票口。在檢票口告別時,夏秋君遞過牛牛:

「親親爸爸,跟爸爸再見!」

在媽媽的再三催促下,牛牛勉強睜開睡眼,應付其事地在爸爸臉上啄了一下,幾個人都笑了。

「跟爸爸說,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別把咱娘兒們忘了!」

兩歲的牛牛當然學不來這大套的詞令,田延豹沒有回話,笑著在兒子臉上親了一下,作為最後的告別。田子野夫婦和田歌都裝著沒有聽見這句稍顯粗俗的、半真半假的玩笑,但費新吾敏銳地發現了他們與夏秋君之間的距離。中航波音757客機正飛在北京-雅典的航線上,高度1萬5千米。從舷窗望去,外邊是一片深藍色的晴空。飛機的方向是追著太陽飛的,所以,正在西沉的夕陽幾乎靜止地掛在天邊。機下是凝固的雲海,雲眼中鑲嵌著深藍色的黑海。

晚餐已經結束,空姐推著鍍鉻的餐車走過來。費新吾用餐巾紙揩揩嘴巴,把杯盞遞給空姐。兩個同伴閉著眼睛靠在座背上,專心聽著耳機里的新聞廣播或音樂。田歌靠窗坐著,挨著老費的是田延豹,他退出田徑場後身體已經稍有發福,但行為舉止仍帶著運動員的瀟洒寫意。

飛機上乘客不多,不少人到後排的空位上觀景去了。留在原位的乘客大多調暗了燈光,仰在座位上閉目養神。前排幾個小夥子,年齡都是十七八歲,穿著李寧運動衫,聽口音是東北人。他們正神情亢奮地大擺龍門陣,費新吾拾了幾句,聽出談話主題是鮑菲·謝:謝的身高,謝的成績,謝的歷次比賽名次,等等。「但願這回謝豹飛能得個三牌,也給咱黃種人爭爭光!」

原來他們也是沖著謝豹飛去的。他們屬於遲到的觀眾,田徑錦標賽早在三天前就開幕了。不過費新吾是有意為之的,因為他和兩個同伴主要是沖著田徑之王——男子百米決賽而去,不想多花三天的食宿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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