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十一 行孝子到底不簡屍 殉節婦留待雙出柩

削骨蒸肌豈忍言?世人借口欲伸冤。

典刑未正先殘酷,法吏當知善用權。

話說戮屍棄骨,古之極刑。今法被人毆死者,必要簡屍。簡得致命傷痕,方准抵償,問入死罪,可無冤枉,本為良法。自古道法立弊生,只因有此一簡,便有許多奸巧做出來。那把人命圖賴人的,不到得就要這個人償命。只此一簡,已彀奈何著他了。你道為何?官府一準簡屍,地方上搭廠的就要搭廠錢。跟官門皂、轎夫吹手多要酒飯錢。仵作人要開手錢、洗手錢。至於官面前桌上要燒香錢、朱墨錢、筆硯錢;氈條坐褥俱被告人所備。還有不肖佐貳要擺案酒,要折盤盞,各項名色甚多,不可盡述。就簡得雪白無傷,這人家已去了七八了。就問得原告招誣,何益於事?所以奸徒與人有仇,便思將人命為奇貨。官府動筆判個「簡」字,何等容易!道人命事應得的,豈知有此等害人不小的事?除非真正人命,果有重傷簡得出來,正人罪名,方是正條。然刮骨蒸屍,千零萬碎,與死的人計較,也是不忍見的。律上所以有「不願者聽」及「許屍親告遞免簡」之例,正是聖主曲體人情處。豈知世上慘刻的官,要見自己風力,或是私心嗔恨被告,不肯聽屍親免簡,定要劣撅做去。以致開久殮之棺,掘久埋之骨。隨你傷人子之心,墮旁觀之淚,他只是硬著肚腸不管。原告不執命,就坐他受賄;親友勸息,就誣他私和。一味蠻刑,打成獄案。自道是與死者伸冤,不知死者慘酷已極了。這多是絕子絕孫的勾當!

閩中有一人名曰陳福生,與富人洪大壽家傭工。偶因一語不遜,被洪大壽痛打一頓。那福生才吃得飯過,氣鬱在胸,得了中懣之症,看看待死。臨死對妻子道:「我被洪家長痛打,致恨而死。但彼是富人,料搬他不倒,莫要聽了人教唆賴他人命,致將我屍首簡驗,粉骨碎身。只略與他說說,他怕人命纏累,必然周給後事,供養得你每終身,便是便益了。」妻子聽言,死後果去見那家長,但道:「因被責罰之後,得病不痊,今已身死。惟家長可憐孤寡,做個主張。」洪大壽見因打致死,心裡虛怯的,見他說得揣己,巴不得他沒有說話,給與銀兩,厚加殯殮,又許了時常周濟他母子,已此無說了。

陳福生有個族人陳三,混名陳喇虎,是個不本分好有事的。見洪人壽是有想頭的人家,況福生被打而死,不為無因,就來攛掇陳福生的妻子,教他告狀執命。妻子道:「福生的死,固然受了財主些氣,也是年該命限。況且死後,他一味好意殯殮有禮,我們番臉子不轉,只自家認了悔氣罷。」喇虎道:「你每不知事體,這出銀殯殮,正好做告狀張本。這樣富家,一條人命,好歹也起發他幾百兩生意,如何便是這樣住了?」妻子道:「貧莫與富斗,打起官司來,我們先要銀子下本錢,那裡去討?不如做個好人住手,他財主每或者還有不虧我處。」陳喇虎見說他不動,自到洪家去嚇詐道:「我是陳福生族長,福生被你家打死了,你家私買下了他妻子,便打點把一場人命糊塗了。你們須要我口凈,也得大家吃塊肉兒。不然,明有王法,不到得被你躲過了!」洪家自恃福生妻子已無說話,天大事已定,旁邊人閑言閑語,不必怕他。不教人來兜攬,任他放屁喇撤一出,沒興自去。喇虎見無動靜,老大沒趣,放他不下,思量道:「若要告他人命,須得是他親人。他妻子是扶不起的了,若是自己出名,告他不得。我而今只把私和人命首他一狀,連屍親也告在裡頭,須教他開不得口!」登時寫下一狀往府里首了。

府里見是人命,發下理刑館。那理刑推館,最是心性慘刻的,喜的是簡屍,好的是入罪,是個拆人家的祖師。見人命狀到手,訪得洪家巨富,就想在這樁事上顯出自己風力來。連忙出牌拘人,吊屍簡明。陳家妻子實是怕事,與人商量道:

「遞了免簡,就好住得。」急寫狀去遞。推官道:「分明是私下買和的情了。」不肯准狀。洪家央了分上去說:「屍親不願,可以免簡。」推官一發怒將起來道:「有了銀子,王法多行不去了?」反將陳家妻子撥出,定要簡屍。沒奈何只得拾出棺木,解到屍場,聚齊了一干人眾,如法蒸簡。仵作人曉得官府心裡要報重的,敢不奉承?把紅的說紫,青的說黑,報了致命傷兩三處。推官大喜道:「是拿得倒一個富人,不肯假借,我聲名就重了,立要問他抵命!」怎當得將律例一查,家長毆死僱工人,只斷得埋葬,問得徒贖,井無抵償之條。只落得洪家費掉了些銀子,陳家也不得安寧。陳福生殮好入棺了,又狼狼藉藉這一番。大家多事,陳喇虎也不見沾了甚麼實滋味,推官也不見增了甚麼好名頭,枉做了難人。

一場人命結過了,洪家道陳氏母子到底不做對頭,心裡感激,每每看管他二人,不致貧乏。陳喇虎指望個小富貴,竟落了空,心裡常懷快快。

一日在外酒醉,晚了回家,忽然路上與陳福生相遇。福生埋怨道:「我好好的安置在棺內,為你妄想嚇詐別人,致得我屍骸零落,魂魄不安,我怎肯干休?你還我債去!」將陳喇虎按倒在地,滿身把泥來搓擦。陳喇虎掙扎不得,直等後邊人走來,陳福生放手而去。喇虎悶倒在地,後邊人認得他的,扶了回家。家裡道是酒醉,不以為意。不想自此之後,喇虎渾身生起癩來,起床不得。要出門來杠幫教唆做些憊懶的事,再不能勾了。淹纏半載,不能支持。到臨死才對家人說道:「路上遇陳福生,嫌我出首簡了他屍,以此報我。我不得活了。」說罷就死。死後家人信了人言,道癩疾要纏染親人,急忙抬出,埋於淺土。被狗子乘熱拖將出來,吃了一半。此乃陳喇虎作惡之報。

卻是陳福生不與打他的洪大壽為仇,反來報替他執命的族人,可見簡屍一事,原非死的所願,做官的人要曉得,若非萬不得已,何苦做那極慘的勾當!倘若屍親苦求免簡,也該依他為是。至於假人命,一發不必說,必待審得人命逼真,然後行簡定罪。只一先後之著,也保全得人家多了。而今說一個情願自死不肯簡父屍的孝子,與看官每聽一聽。

父仇不報忍模糊,自有雄心托湛盧。

梟獍一誅身已絕,法官還用簡屍無?

話說國朝萬曆年間,浙江金華府武義縣有一個人姓王名良,是個儒家出身。有個族侄王俊,家道富厚,氣岸凌人,專一放債取利,行兇剝民。就是族中文派,不論親疏,但與他財利交關,錙銖必較,一些面情也沒有的。王良不合曾借了他本銀二兩,每年將束修上利,積了四五年,還過他有兩倍了。王良意思,道自家屋裡還到此地,可以相讓,此後利錢便不上緊了些。王俊是放債人心性,那管你是叔父?道:「逐年還煞只是利銀,本錢原根不動,利錢還須照常,豈算還過多寡?」一日,在一族長處會席,兩下各持一說,爭論起來。王悛有了酒意,做出財主的樣式,支手舞腳的發揮。王良氣不平,又自恃尊輩,喝道:「你如此氣質,敢待打我么?」王俊道:「便打了,只是財主打了欠債的!」趁著酒性,那管尊卑?撲的一拿打過去。王良不提防的,一交跌倒。王俊索性趕上,拳頭腳尖一齊來。族長道:「使不得!使不得!」忙來勸時,已打得不亦樂乎了。大凡酒德不好的人,酒性發了,也不認得甚麼人,也不記得甚麼事;但只是使他酒風,狠戾暴怒罷了,不管別人當不起的。當下一個族侄把個叔子打得七損八傷,族長勸不住,猛力解開,教人負了王良家去。王俊沒個頭主,沒些意思,耀武揚威,一路吆吆喝喝也走去了。

詎知王良打得傷重,次日身危。王良之子王世名,也是個讀書人。父親將死之時,喚過分付道:「我為族子王俊毆死,此仇不可忘!」王世名痛哭道:「此不共戴天之仇,兒誓不與俱生人世!」王良點頭而絕。王世名拊膺號慟,即具狀到縣間,告為立殺父命事,將族長告做見人。縣間准行,隨行牌吊屍到官,伺候相簡。王俊自知此事決裂,到不得官,苦央族長處息,任憑要銀多少,總不計論。處得停妥,族長分外酬謝,自不必說。族長見有些油水,來勸王世名罷訟道:「父親既死,不可復生。他家有的是財物,怎與他爭得過?要他償命,必要簡屍。他使用了仵作,將傷報輕了,命未必得償,屍骸先吃這番狼藉,大不是算。依我說,乘他俱怕成訟之時,多要了他些,落得做了人家,大家保全得無事,未為非策。」王世名自想了一回道:「若是執命,無有不簡屍之理。不論世情敵他不過,縱是償得命來,傷殘父骨,我心何忍?只存著報仇在心,拼得性命,那處不著了手?何必當官拘著理法,先將父屍經這番慘酷,又三推六問,幾年月日,才正得典刑?不如目今權依了他們處法,詐痴佯呆,住了官司。且保全了父骨,別圖再報。」回覆族長道:「父親委是冤死,但我貧家,不能與做頭敵,只憑尊長所命罷了。」族長大喜,去對王俊說了,主張將王俊膏腴田三十畝與王世名,為殯葬父親養膳老母之費。王世名同母當官遞個免簡,族長隨遞個息詞,永無翻悔。王世名一一依聽了,來對母親說道:「兒非見利忘仇,若非如此,父骨不保。兒所以權聽其處分,使彼絕無疑心也。」世名之母,婦女見識,是做人家念頭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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