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六 懵教官愛女不受報 窮庠生助師得令終

詩曰:

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

盤中何所有?盲蓿長闌干。

這首詩乃是廣文先生所作,道他做官清苦處。蓋因天下的官隨你至卑極小的,如倉大使、巡檢司,也還有些外來錢。惟有這教官,管的是那幾個酸子,有體面的,還來送你幾分節儀;沒體面的,終年面也不來見你,有甚往來交際?所以這官極苦。然也有時運好,撞著好門生,也會得他的氣力起來,這又是各人的造化不同。

浙江溫州府曾有一個廩膳秀才,姓韓名贊卿。屢次科第,不得中式。挨次出貢,到京赴部聽選。選得廣東一個縣學裡的司訓。那個學直在海邊,從來選了那裡,再無人去做的。你道為何?元來與軍民府州一樣,是個有名無實的衙門。有便有幾十個秀才,但是認得兩個「上大人」的字腳,就進了學,再不退了。平日只去海上尋些道路,直到上司來時,穿著衣巾,擺班接一接,送一送,就是他向化之處了。不知國朝幾年間,曾創立得一個學舍,無人來住,已自東倒西歪。旁邊有兩間舍房,住一個學吏,也只管記記名姓簿藉。沒事得做,就合著秀才一夥去做生意。這就算做一個學了。韓贊卿悔氣,卻選著了這一個去處。曾有走過廣里的備知詳細,說了這樣光景。合家恰象死了人一般,哭個不歇。

韓贊卿家裡窮得火出,守了一世書窗,把望巴個出身,多少掙些家私。今卻如此遭際,沒計奈何。韓贊卿道:「難道便是這樣罷了不成?窮秀才結煞,除了去做官,再無路可走了。我想朝廷設立一官,畢竟也有個用處。見放著一個地方,難道是去不得哄人的?也只是人自怕了,我總是沒事得做,拼著窮骨頭去走一遭。或者撞著上司可憐,有些別樣處法,作成些道路,就強似在家裡坐了。」遂發一個狠,決意要去。親眷們阻當地,多不肯聽。措置了些盤纏,別了家眷,冒冒失失,竟自赴任。到了省下,見過幾個上司,也多說道:「此地去不得,住在會城,守幾時,別受些差委罷。」韓贊卿道:「朝廷命我到此地方行教,豈有身不履其地算得為官的?是必到任一番,看如何光景。」上司聞知,多笑是迂儒腐氣,憑他自去了。

韓贊卿到了海邊地方,尋著了那個學吏,拿出吏部急字型大小文憑與他看了。學吏吃驚道:「老爹,你如何直走到這裡來?」韓贊卿道:「朝廷教我到這裡做教官,不到這裡,卻到那裡?」學吏道:「舊規但是老爹們來,只在省城住下,寫個諭帖來知會我們,開本花名冊子送來,秀才廩糧中扣出一個常例,一同送到,一件事就完了。老爹每俸薪自在縣裡去取,我們不管。以後開除去任,我們總不知道了。今日如何卻竟到這裡?」韓贊卿道:「我既是這裡官,就管著這裡秀才。你去叫幾個來見我。」學吏見過文憑,曉得是本管官,也不敢怠慢。急忙去尋幾個為頭的積年秀才,與他說知了。秀才道:「奇事,奇事。有個先生來了。」一傳兩,兩傳三,一時會聚了十四五個,商量道:「既是先生到此,我們也該以禮相見。」有幾個年老些的,穿戴了衣中,其餘的只是常服,多來拜見先生。韓贊卿接見已畢,逐個問了姓,敘些寒溫,盡皆歡喜。略略問起文字大意,一班兒都相對微笑。老成的道:「先生不必拘此,某等敢以實情相告。某等生在海濱,多是在海里去做生計的。當道恐怕某等在內地生事,作成我們穿件藍袍,做了個秀才羈摩著。唱得幾個諾。寫得幾字就是了。其實不知孔夫子義理是怎麼樣的,所以再沒有先生們到這裡的。今先生辛辛苦苦來走這番,這所在不可久留,卻又不好叫先生便如此空回去。先生且安心住兩日,讓我們到海中去去,五日後卻來見先生,就打發先生起身,只看先生造化何如。」說畢,哄然而散。韓贊卿聽了這番說話,驚得呆了,做聲不得。只得依傍著學吏,尋間民房權且住下。

這些秀才去了五日,果然就來,見了韓贊卿道:「先生大造化,這五日內生意不比尋常,足足有五千金,勾先生下半世用了。弟子們說過的話,毫釐不敢人己,盡數送與先生,見弟子們一點孝意。先生可收拾回去,是個高見。」韓贊卿見了許多東西,嚇了一跳,道:「多謝列位盛意。只是學生帶了許多銀兩,如何回去得?」眾秀才說:「先生不必憂慮,弟子們著幾個與先生做伴,同送過嶺,萬無一失。」韓贊卿道:「學生只為家貧,無奈選了這裡,不得不來。豈知遇著列位,用情如此!」眾秀才道:「弟子從不曾見先生面的。今勞苦先生一番,周全得回去,也是我們弟子之事。已後的先生不消再勞了。」當下眾秀才替韓贊卿打疊起來,水陸路程舟車之類,多是眾秀才備得停當。有四五個陪他一路起身,但到泊舟所在,有些人來相頭相腳,面生可疑的,這邊秀才不知口裡說些甚麼,拋個眼色,就便走開了去。直送至交界地方,路上太平的了,然後別了韓贊卿告回。韓贊卿謝之不盡,竟帶了重資回家。一個窮儒,一旦饒裕了。可見有造化的,只是這個教官,又到了做不得的地方,也原有起好處來。

在下為何把這個教官說這半日?只因有一個教官做了一任回來,貧得徹骨,受了骨肉許多的氣。又虧得做教官時一個門生之力,掙了一派後運,爭盡了氣,好結果了。正是: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任是親兒女,還隨阿堵移。

話說浙江湖州府近大湖邊地方,叫做錢簍。有一個老廩膳秀才,姓高名廣,號愚溪,為人忠厚,生性古直。生有三女,俱已適人過了。妻石氏已死,並無子嗣。止有一侄,名高文明,另自居住,家道頗厚。這高愚溪積祖傳下房屋一所,自己在裡頭住,侄兒也是有分的。只因侄兒自掙了些家私,要自家象意,見這祖房坍塌下來修理不便,便自己置買了好房子,搬出去另外住了。若論支派,高愚溪無子,該是侄兒高文明承繼的。只因高愚溪偉言這件事,況且自有三女,未免偏向自己骨血,有積趲下的束修本錢,多零星與女兒們去了。後來挨得出貢,選授了山東費縣教官,轉了沂州,又升了東昌府,做了兩三任歸來,囊中也有四五百金寬些。看官聽說,大凡窮家窮計,有了一二兩銀子,便就做出十來兩銀子的氣質出來。況且世上人的眼光極淺,口頭最輕,見一兩個箱兒匣兒略重些,便猜道有上千上萬的銀子在裡頭。還有鑿鑿說著數目,恰像親眼看見親手兌過的一般,總是一划的窮相。彼時高愚溪帶得些回來,便就聲傳有上千的數目了。

三個女兒曉得老子有些在身邊,爭來親熱,一個賽一個的要好。高愚溪心裡歡喜道:「我雖是沒有兒子,有女兒們如此殷勤,老景也還好過。」又想了一想道:「我總是留下私蓄,也沒有別人得與他,何不拿些出來分與女兒們了?等他們感激,越堅他每的孝心。」當下取三百兩銀子,每女兒與他一百兩。女兒們一時見了銀子,起初時千歡萬喜,也自感激。後來聞得說身邊還多,就有些過望起來,不見得十分足處。大家卿噥道:「不知還要留這偌多與那個用?」雖然如此說,心裡多想他後手的東西,不敢衝撞,只是趕上前的討好。侄兒高文明照常往來,高愚溪不過體面相待。雖也送他兩把俸金、幾件人事,恰好侄兒也替他接風洗塵,只好直退。侄兒有些身家,也不想他的,不以為意。

那些女兒鬧哄了幾日,各要回去,只剩得老人家一個在這些敗落舊屋裡居住,覺得凄涼。三個女兒,你也說,我也說,多道:「來接老爹家去住幾時。」各要爭先。愚溪笑道:「不必爭,我少不得要來看你們的。我從頭而來,各住幾時便了。」別去不多時,高愚溪在家清坐了兩日,寂寞不過,收拾了些東西,先到大女兒家裡住了幾時。第二個第三個女兒,多著人來相接。高愚溪以次而到,女兒們只怨恰來得遲,住得不長遠。過得兩日,又來接了。高愚溪周而復始,住了兩巡。女兒們殷殷勤勤,東也不肯放,西也不肯放。高愚溪思量道:「我總是不生得兒子,如今年已老邁,又無老小,何苦獨自個住在家裡?有此三個女兒輪轉供養,勾過了殘年了。只是白吃他們的,心裡不安。前日雖然每人與了他百金,他們也費些在我身上了。我何不與他們慨過,索性把身邊所有盡數分與三家,等三家輪供養了我,我落得自由自在,這邊過幾時,那邊過幾時。省得老人家還要去買柴朵米,支持辛苦,最為便事。」把此意與女兒們說了,女兒們個個踴躍從命,多道:「女兒養父親是應得的,就不分得甚麼,也說不得。」高愚溪大喜,就到自屋裡把隨身箱籠有些實物的,多搬到女兒家裡來了。私下把箱籠東西拼拼湊湊,還有三百多兩。裝好漢發個慷慨,再是一百兩一家,分與三個女兒,身邊剩不多些甚麼了。三個女兒接受,儘管歡喜。

自此高愚溪只輪流在三個女兒家裡過日,不到自家屋裡去了。這幾間祖屋,久無人住,逐漸坍將下來。公家物事,賣又賣不得。女兒們又攛掇他說:「是有分東西,何不拆了些來?」愚溪總是本想家去住了,道是有理。但見女婿家裡有甚麼工作修造之類,就去悄悄載了些作料來增添改用。東家取了一條梁,西家就想一根柱。甚至豬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來拉一拉,多是零碎取了的。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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