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二 痴公子狠使噪脾錢 賢丈人巧賺回頭婿

最是富豪子弟,不知稼穡艱難。

悖入必然悖出,天道一理循環。

話說宋時汴京有一個人姓郭名信。父親是內諸司官,家事殷富。止生得他一個,甚是嬌養溺愛。從小不教他出外邊來的,只在家中讀些點名的書。讀書之外,毫釐世務也不要他經涉。到了十六八歲,未免要務了聲名,投拜名師。其時有個察元中先生,是臨安人,在京師開館。郭信的父親出了禮物,叫郭信從他求學。那先生開館去處,是個僧房,頗極齊整。郭家就賃了他旁舍三間,亦甚幽雅。郭信住了,心裡不像意,道是不見華麗。看了舍後一塊空地,另外去興造起來。總是他不知數目,不識物料,憑著家人與匠作扶同破費,不知用了多少銀兩,他也不管。只見造成了幾間,妝飾起來,弄得花簇簇的,方才歡喜住下了。終日叫書童打掃門窗樑柱之類,略有點染不潔,便要匠人連夜換得過,心裡方掉得下。身上衣服穿著,必要新的,穿上了身,左顧右盼,嫌長嫌短。甚處不慰貼,一些不當心裡,便別買段匹,另要做過。鞋襪之類,多是上好綾羅,一有微污,便丟下另換。至於洗過的衣服,決不肯再著的。

彼時有赴京聽調的一個官人,姓黃,表字德琬。他的寓所,恰與郭家為鄰,見他行徑如此,心裡不然。後來往來得熟了,時常好言勸他道:「君家後生年紀,未知世間苦辣。錢財入手甚難,君家雖然富厚,不宜如此枉費。日復一日,須有盡時,日後後手不上了,悔之無及矣。」郭信聽罷,暗暗笑他道:「多是寒酸說話。錢財那有用得盡的時節?吾家田產不計其數,豈有後手不上之理?只是家裡沒有錢鈔,眼孔子小,故說出這等議論,全不曉得我們富家行徑的。」把好言語如風過耳,一毫不理,只依著自己性子行去不改。黃公見說不聽,曉得是縱慣了的,道:「看他後來怎生結果!」得了官,自別過出京去了,以後絕不相聞。

過了五年,有事干又到京中來,問問舊鄰,已不見了郭家蹤跡。偌大一個京師,也沒處查訪了。一日,偶去拜訪一個親眷,叫做陳晨。主人未出來,先叩門館先生出來陪著。只見一個人葳葳蕤蕤踱將出來,認一認,卻是郭信。戴著一頂破頭巾,穿著一身藍褸衣服,手臂顫抖抖的敘了一個禮,整椅而坐。黃公看他臉上饑寒之色,殆不可言,惻然問道:「足下何故在此?又如此形狀?」郭信嘆口氣道:「誰曉得這樣事?錢財要沒有起來,不消用得完,便是這樣沒有了。」黃公道:「怎麼說?」郭信道:「自別尊顏之後,家父不幸棄世。有個繼娶的晚母,在喪中磬卷所有,轉回娘家。第二日去問,連這家多搬得走了,不知去向。看看家人,多四散逃去,剩得孓然一身,一無所有了。還虧得識得幾個字,胡亂在這主家教他小學生度日而已。」黃公道:「家財沒有了,許多田業須在,這是偷不去的。」郭信道:「平時不曾曉得田產之數,也不認得田產在那一塊所在。一經父喪,薄藉多不見了,不知還有一畝田在那裡。」黃公道:「當初我曾把好言相勸,還記得否?」郭信道:「當初接著東西便用,那管他來路是怎麼樣的?只道到底如此。見說道要惜費,正不知惜他做甚麼。豈知今日一毫也沒來處了!」黃公道:「今日這邊所得束之儀多少?」郭信道:「能有多少?每月千錢,不勾充身。圖得個朝夕糊口,不去尋柴米就好了。」黃公道:「當時一日之用,也就有一年館資了。富家兒女到此地位,可憐!可憐!」身邊恰帶有數百錢,盡數將來送與他,以少見故人之意。少頃,主人出來,黃公又與他說了郭信出身富貴光景,教好看待他。郭信不勝感謝,捧了幾百錢,就象獲了珍寶一般,緊緊收藏,只去守那冷板凳了。

看官,你道當初他富貴時節,幾百文只與他家賞人也不爽利。而今才曉得是值錢的,卻又遲了。只因幼年時不知稼穡艱難,以致如此。到此地位,曉得值錢了,也還是有受用的。所以說敗子回頭好作家也。小子且說一回敗子回頭的正話無端浪子昧持籌,偌大家緣一旦休。

不是丈人生巧計,夫妻怎得再同儔?

話說浙江溫州府有一個公子姓姚,父親是兵部尚書。丈人上官翁也是顯宦。家世富饒,積累巨萬。周匝百里之內,田圃池塘、山林川藪,儘是姚氏之業。公子父母俱亡,並無兄弟,獨主家政。妻上官氏,生來軟默,不管外事,公子凡事憑著自性而行。自恃富足有餘,豪奢成習。好往來這些淫朋狎友,把言語奉承他,哄誘他,說是自古豪傑英雄,必然不事生產,手段慷慨,不以財物為心,居食為志,方是俠烈之士。公子少年心性,道此等是好言語,切切於心。見別人家算計利息。較量出入孳孳作家的,便道齷齪小人,不足指數的。又懶看詩書,不習舉業,見了文墨之士,便頭紅面熱,手足無措,厭憎不耐煩,遠遠走開。只有一班捷給滑稽之人,利口便舌,脅肩諂笑,一日也少不得。又有一班猛勇驍悍之輩,揎拳舞袖,說強誇勝,自稱好漢,相見了便覺分外興高,說話處脾胃多燥,行事時舉步生風。是這兩種人才與他說得話著。有了這兩種人,便又去呼朋引類,你薦舉我,我薦舉你,市井無賴少年,多來倚草俯木,獻技呈能,掇臀捧屁。公子要人稱揚大量,不論好歹,一概收納。一出一入,何止百來個人扶從他?那百來個人多吃著公子,還要各人安家,分到按月衣糧。公子皆千歡萬喜,給派不吝,見他們拿得家去,心裡方覺爽利。

公子性好射獵,喜的是駿馬良弓。有門客說道何處有名馬一匹,價值千金,日走數百里,公子即使如數發銀,只要買得來,不爭價錢多少。及至買來,但只毛片好看,略略身材高聳些,便道值的了。有說貴了的,到反不快,必要爭說買便宜方喜。人曉得性子,看見買了物事,只是讚美上前了。遇說有良弓的,也是如此。門下的人又要利落,又要逢迎,買下好馬一二十匹,好弓三四十張。公子揀一匹最好的,時常乘坐,其餘的隨意聽騎。每與門下眾客相約,各騎馬持弓,分了路數,縱放轡頭,約在某處相會。先到者為賞,後到者有罰。賞的多出公子己財,罰不過罰酒而已。只有公子先到,眾皆罰酒,又將大觥上公子稱慶。有時分為幾隊,各去打圍。須臾合為一處,看擒獸多寡,以分賞罰。賞罰之法,一如走馬之例。無非只是借名取樂。似此一番,所費酒食賞勞之類,已自不少了。還有時聯鑣放馬,踏傷了人家田禾,驚失了人家六畜等事。公子是人心天理,又是慷慨好勝的人。門下客人又肯幫襯,道:「公子們出外,寧可使小百姓巴不得來,不可使他怨悵我每來!今若有傷損了他家,便是我每不是,後來他望見就怕了。必須加倍賠他,他每道有些便宜,方才讚歎公子,巴不得公子出來行走了。」公子大加點頭道:「說得極有見識。」因而估值損傷之數,吩咐寧可估好看些,從重賠還,不要虧了他們。門客私下與百姓們說通了,得來平分,有一分,說了七八分。說去,公子隨即賠償,再不論量。這又是射獵中分外之費,時時有的。公子身邊最講得話象心稱意的,有兩個門客,一個是蕭管朋友賈清夫,一個是拳棒教師趙能武。一文一武,出入不離左右。雖然獻諂效勤、哄誘攛掇的人不計其數,大小事多要串通得這兩個,方才弄得成。這兩個一鼓一板,只要公子出脫得些,大家有味。

一日,公子出獵,草叢中驚起一個兔來。兔兒騰地飛跑,公子放馬趕去,連射兩箭,射不著。恰好後騎隨至,趙能武一箭射個正著,兔兒倒了,公子拍手大笑。因貪趕兔兒,跑來得遠了,肚中有些飢餓起來。四圍一看,山明水秀,光景甚好。可惜是個荒野去處,井無酒店飯店。賈清夫與一群少年隨後多到,大家多說道:「好一個所在!只該聚飲一回。」公子見識,興高得不耐煩,問問後頭跟隨的,身邊銀子也有,銅錢也有,只沒設法酒肴處。趙能武道:「眼面前就有東西,怎苦沒餚?」眾人道:「有甚麼東西?」趙能武道:「只方才射倒的兔兒,尋些火煨起,也勾公子下酒。」賈清夫道:「若要酒時,做一匹快馬不著,跑他五七里路,遇個村訪去處,好歹尋得些來,只不能勾多帶得,可以暢飲。」公子道:「此時便些少也好。」

正在商量處,只見路旁有一簇人,老少不等,手裡各拿著物件,走近前來迎喏道:「某等是村野小人,不曾識認財主貴人之面。今日難得公子貴步至此,謹備瓜果雞黍、村酒野簌數品,聊獻從者一飯。」公子聽說酒肴,喜動顏色,回顧一班隨從的道:「天下有這樣湊巧的事,知趣的人!」賈清夫等一齊拍手道:「此皆公子吉人天相,酒食之來,如有神助。」各下了馬,打點席地而坐。野者們道:「既然公子不嫌飲食粗糲,何不竟到舍下坐飲?椅桌俱便,乃在此草地之上吃酒,不象模樣。」眾人一齊道:「妙!妙!知趣得緊。」

野者們恭身在前引路,眾人扶從了公子,一擁到草屋中來。那屋中雖然窄狹,也倒潔凈。擺出椅桌來,揀一隻齊整些的古老椅子,公子坐了。其餘也有坐椅的,也有坐凳的,也有扯張稻床來做杌子的,團團而坐。吃出興頭來,這家老小們供應不迭。賈清夫又打著獵鼓兒道:「多拿些酒出來,我們要吃得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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