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八 甄監生浪吞秘葯 春花婢誤泄風情

詩云:

自古成仙必有緣,仙緣不到總徒然。

世間多少痴心者,日對丹爐取葯煎。

話說昔日有一個老翁極好奉道,見有方外人經過,必厚加禮待,不敢怠慢。一日,有個雙髹髻的道人特來訪他,身上甚是藍褸不象,卻神色豐滿和暢。老翁疑是異人,迎在家中,好生管待。那道人飲酒食肉,且是好量。老翁只是支持與他,並無厭倦。道人來去了兒番,老翁相待到底是一樣的。道人一日對老翁道:「貧道叨擾吾丈久矣,多蒙老丈再無棄嫌。貧道也要老丈到我山居中,尋幾味野蔬,少少酬答厚意一番,未知可否。」老翁道:「一向不曾問得仙庄在何處,有多少遠近,老漢可去得否?」道人道:「敝居只在山深處,原無多遠。若隨著貧道走去,頃刻就到。」老翁道:「這等,必定要奉拜則個。」當下道人在前,老翁在後,走離了鄉村鬧市去處,一步步走到荒田野徑中,轉入山路里來。境界清幽,林術茂盛。迤邐過了幾個山蛉,山凹之中露出幾間茅舍來。道人用手指道:「此間已是山居了。」不數步,走到面前,道人開了門,拉了老翁一同進去。老翁看那裡面光景時:

雖無華屋朱門氣,卻有琪花瑤草香。

道人請老翁在中間堂屋裡坐下,道人自走進裡面去了一回,走出來道:「小蔬已具,老丈且消停坐一會。等貧道去請幾個道伴,相陪閉話則個。」老翁喜的是道友,一發歡喜道:「師父自尊便,老漢自當坐等。」道人一徑望外去了。

老翁獃獃坐著,等候多時,不見道人回來,老翁有些不耐煩,起來前後走看。此時肚裡有些飢了,想尋些甚麼東西吃吃,料道廚房中必有,打從旁門走到廚房中來。誰想廚房中鍋灶俱無,止有些椰瓢棘匕之類。又有兩個陶器的水缸,用笠篷蓋著。老翁走去揭開一個來看,吃了一驚。原來是一盆清水,內浸著一隻雪白小狗子,毛多尋乾淨了的。老翁心裡道:「怪道他酒肉不戒,還吃狗肉哩!」再揭開這一缸來看,這一驚更不小。水裡浸著一個小小孩童,手足多完全的,只是沒氣。老翁心裡才疑道:「此道人未必是好人了,吃酒吃肉,又在此荒山居住,沒個人影的所在,卻家裡放下這兩件東西。狗也罷了,如何又有此死孩子?莫非是放火殺人之輩?我一向錯與他相處了。今日在此,也多凶少告。」欲待走了去,又不認得來時的路,只得且耐著。正疑惑間,道人同了一夥道者走來,多是些龐眉皓髮之輩,共有三四個。進草堂中與老翁相見,敘禮坐定。老翁心裡懷著鬼胎,看他們怎麼樣。

只見道人道:「好教列位得知,此間是貧道的主人,一向承其厚款,無U為答。今日恰恰尋得野蔬二味在此,特請列位過來,陪著同享,聊表寸心。」道人說罷,走進裡面,將兩個瓦盆盛出兩件東西來,擺在桌上,就每人面前放一雙棘匕。向老翁道:「勿嫌村鄙,略嘗些少則個。」老翁看著桌上擺的二物,就是水缸內浸的那一隻小狗,一個小孩子。眾道流掀髯拍掌道:「老兄何處得此二奇物?」盡打點動手,先向老翁推遜。老翁慌了道:「老漢自小不曾破犬肉之戒,何況人肉!今已暮年,怎敢吃此!「道人道:「此皆素物,但吃不妨。」老翁道:「就是餓死也不敢吃。」眾道流多道:「果然立意不吃,也不好相強。」拱一拱手道:「恕無禮了。」四五人攢做一堆,將兩件物事吃個磬盡。盆中濺著兒點殘汁,也把來舔乾淨了。老翁呆著臉,不敢開言,只是默看。道人道:「老丈既不吃此,枉了下顧這一番。乏物相款,肚裡飢了怎好?」又在裡面取出些白糕來遞與老翁道:「此是家制的糕,盡可充饑,請吃一塊。」老翁看見是糕,肚裡本等又是餓了,只得取來吞嚼,略覺有些澀味,正是餓得荒時,也管不得好歹了。才吃下去,便覺精神陡搜起來。想道:「長安雖好,不是久戀之家。趁肚裡不餓了,走回去罷。」來與道人作別,道人也不再留,但說道:「可惜了此會,有慢老丈,反覺不安。貧道原自送老丈回去。」與眾道流同出了門。眾道流叫聲多謝,各自散去。

道人送翁到了相近鬧熱之處,曉得老翁已認得路,不別而去。老翁獨自走了家來。心裡只疑心這一干人多不是善男子、好相識,眼見得吃狗肉、吃人肉慣的,是一夥方外采割生靈、做歹事的強盜,也不見得。

過了兩日,那個雙髻的道人又到老翁家來,對老翁拱手道:「前日有慢老丈。」老翁道:「見了異樣食品,至今心裡害怕。」道人笑道:「此乃老丈之無緣也。貧道歷劫修來,得遇此二物,不敢私享。念老丈相待厚意,特欲邀至山中,同眾道侶食了此味,大家得以長生不老。豈知老丈仙緣尚薄,不得一嘗!」老翁道:「此一小犬、小兒,豈是仙味?」道人道:「此是萬年靈藥,其形相似,非血肉之物也。如小犬者,乃萬年枸杞之根,食之可活千歲。如小兒者,乃萬年人蔘成形,食之可活萬歲。皆不宜犯煙火,只可生吃。若不然,吾輩皆是人類,豈能如虎狼吃那生犬、生人,又毫無骸骨吐棄乎?」老翁才想著前日吃的光景,果然是大家生啖,不見骨頭吐出來,方信其言是真,懊恨道:+老漢前日直如此懞懂,師父何不明言?」道人道:「此乃生成的緣分。沒有此緣,豈可泄漏天機?今事已過了,方可說破。老翁捶胸跌足道:「眼面前錯過了仙緣,悔之何及!師父而今還有時,再把一個來老漢吃吃。」道人道:「此等靈根,尋常豈能再遇?老丈前日雖不曾嘗得二味,也曾吃過千年茯苓。自此也可一生無疫,壽過百歲了。」老翁道:「甚麼茯苓?」道人道:「即前日所食白糕便是。老丈的緣分只得如此,非貧道不欲相度也。道人說罷而去,已後再不來了。自此老翁整整直活到一百餘歲,無疾而終。

可見神仙自有緣分。仙藥就在面前,又有人有心指引的,只為無緣,幾自不得到口。卻有一等痴心的人,聽了方士之言,指望煉那長生不死之葯,死砒死汞,弄那金石之毒到了肚裡,一發不可復救。古人有言:「服藥求神仙,多為葯所誤。」自晉人作興那五石散、寒食散之後,不知多少聰明的人彼此壞了性命。臣子也罷,連皇帝裡邊葯發不救的也有好幾個。這迷而不悟,卻是為何?只因製造之葯,其方未嘗不是仙家的遺傳。卻是神仙制煉此葯,須用身心寧靜,一毫嗜欲具無,所以服了此葯,身中水火自能勻煉,故能骨力堅強,長生不死。今世製藥之人,先是一種貪財好色之念橫於胸中,正要藉此藥力掙得壽命,可以恣其所為,意思先錯了。又把那耗精勞形的軀殼要降伏他金石熬煉之葯。怎當得起?所以十個九個敗了。朱文公有《感遇》詩云:

飄搖學仙侶,遺世在雲山。

盜啟元命秘,竊當生死關。

金鼎蟠龍虎,三年養神丹。

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

我欲往從之,脫屣諒非難。

但恐逆天理,偷生詎能安?

看了文公此詩,也道仙藥是有的,只是就做得來,也犯造化所忌,所以不願學他。豈知這些不明道理之人,只要蠻做蠻吃,豈有天上如此沒清頭,把神仙與你這夥人做了去?落得活活弄殺了。而今說一個人,信著方上人,好那丹方鼎器,弄掉了自己性命,又幾乎連累出幾條人命來。

欲作神仙,先去嗜欲。

愚者貧淫,惟日不足。

借力藥餌,取歡枕褥。

一朝葯敗,金石皆毒。

誇言鼎器,鼎覆其餗。

話說圓朝山東曹州,有一個甄廷詔,乃是國子監監生。家業富厚,有一妻二妾。生來有一件癖性,篤好神仙黃白之術。何謂黃白之術?方士丹客哄人煉丹,說養成黃芽,再生白雪,用藥點化為丹,便鉛汞之類皆變黃金白銀。故此煉丹的叫做黃白之術。有的只貪圖銀子,指望丹成;有的說丹藥服了就可成仙度也,又想長生起來。有的又說內丹成,外丹亦成,卻用女子為鼎器,與他交合,采陰補陽,捉坎填離,煉成嬰兒奼女,以為內丹,名為采戰工夫。乃黃帝、客成公、彭祖御女之術,又可取樂,又可長生。其中有本事不濟、等不得女人精至,先自戰敗了的,只得藉助藥力,自然堅強耐久,又有許多話頭做作。鬨動這些血氣未定的少年,其實有枝有葉,有滋有味。那甄監生心裡也要煉銀子,也要做神仙,也要女色取樂,無所不好。但是方士所言之事,無所不依,被這些人弄了幾番喧頭,提了幾番罐子,只是不知懊悔,死心塌地在裡頭,把一個好好的家事弄得七零八落,田產多賣盡,用度漸漸不足了。

同鄉有個舉人朱大經苦口勸諫了幾遭,只是不悟,乃作一首口號嘲他道:

曹州有個甄廷詔,養著一夥真強盜。

養砂干汞立投詞,采陰補陽去禱告。

一股青煙不見蹤,十頃好地隨人要。

家間妻子低頭惱,街上親朋拍手獎。

又做一首歌警戒他道:

聞君多智兮,何邪正之混施?

聞君好道兮,何妻子之嗟咨?

予知君不孝兮,棄祖業而無遺。

又知君不壽兮,耗元氣而難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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