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 權學士權認遠鄉姑 白孺人白嫁親生女

世間奇物緣多巧,不怕風波顛倒。遮莫一時開了,到底還完好。豐城劍氣衝天表,雷煥張華分寶。他日偶然齊到,津底雙龍裊。

此詞名《桃源憶故人》,說著世間物事有些好處的,雖然一時拆開,後來必定遇巧得合。那「豐城劍氣」是怎麼說?晉時大臣張華,字茂先,善識天文,能瓣古物。一日,看見天上鬥牛分野之間,寶氣燭天,曉得豫章豐城縣中當有奇物出世。有個朋友雷煥也是博物的人,遂選他做了豐城縣令,托他到彼,專一為訪尋發光動天的寶物,分付他道:「光中帶有殺氣,此必寶劍無疑。」那雷煥領命,到了縣間,看那寶氣卻在縣間獄中。雷煥領了從人,到獄中盡頭去處,果然掘出一對寶劍來,雄曰「純鉤」,雌曰「湛盧」。雷煥自佩其一,將其一獻與張華,各自寶藏,自不必說。後來,張華帶了此劍行到延平津日,那劍忽在匣中躍出,到了水邊,化成一龍。津水之中也鑽出一條龍來,湊成一雙,飛舞升天而去。張華一時驚異,分明曉得寶劍通神,只水中這個出來湊成雙的不知何物,因遣人到雷煥處問前劍所在。雷煥回言道:「先曾渡延平津口,失手落於水中了。」方知兩劍分而複合,以此變化而去也。至今人說因緣湊巧,多用「延津劍合」故事。所以這詞中說的正是這話。而今說一段因緣,隔著萬千里路,也只為一件物事湊合成了,深為奇巧。有詩為證:

溫嶠曾輸玉鏡台,圓成鈿合更奇哉!

可中宿世紅絲系,自有媒人月下來。

話說國朝有一位官人,姓權,名次卿,表字文長,乃是南直隸寧國府人氏。少年登第,官拜翰林編修之職。那翰林生得儀容俊雅,性格風流,所事在行,諸般得趣,真乃是天上謫仙,人中玉樹。他自登甲第,在京師為官一載有餘。京師有個風俗,每遇初一、十五、二十五日,謂之廟市,凡百般貨物俱趕在城隍廟前,直擺到刑部街上來賣,挨擠不開,人山人海的做生意。那官員每清閑好事的,換了便中便衣,帶了一兩個管家長班出來,步走游看,收買好東西舊物事。朝中惟有翰林衙門最是清閑,不過讀書下棋,飲酒拜客,別無他事相干。權翰林況且少年心性,下處閑坐不過,每遇做市熱鬧時,就便出來行走。

一日,在市上看見一個老人家,一張桌兒上擺著許多零碎物件,多是人家動用傢伙,無非是些燈台銅杓、壺瓶碗碟之類,看不得在文墨眼裡的。權翰林偶然一眼瞟去,見就中有一個色樣奇異些的盒兒,用手去取來一看,乃是箇舊紫金鈿盒兒,卻只是盒蓋。翰林認得是件古物,可惜不全,問那老兒道:「這件東西須還有個底兒,在那裡?」老兒道:「只有這個蓋,沒有見甚麼底。」翰林道:「豈有沒底的理?你且說這蓋是那裡來的,便好再尋著那底了。」老兒道:「老漢有幾間空房在東直門,賃與人住。有個賃房的,一家四五日害了天行症侯,先死了一兩個後生,那家子慌了,帶病搬去,還欠下些房錢,遺下這些東西作退帳。老漢收拾得,所以將來貨賣度日。這盒兒也是那人家的,外邊還有一個紙簏兒藏著,有幾張故字紙包著。咱也不曉得那半扇盒兒要做甚用,所以擺在桌兒上,或者遇個主兒買去也不見得。」翰林道:「我到要買你的,可惜是個不全之物。你且將你那紙簏兒來看!」老兒用手去桌底下摸將出來,卻是一個破碎零落的紙糊頭簏兒。翰林道:「多是無用之物,不多幾個錢賣與我罷。」老兒道:「些小之物,憑爺賞賜罷。」翰林叫隨從管家權忠與他一百個錢,當下成交。老兒又在簏中取出舊包的紙兒來包了,放在簏中,雙手遞與翰林。

翰林叫權忠拿了,又在市上去買了好幾件文房古物,回到下處來,放在一張水磨天然几上,逐件細看,多覺買得得意。落後看到那紙簏兒,扯開蓋,取出紙包來,開了紙包,又細看那鈿盒,金色燦爛,果是件好東西。顛倒相來,到底只是一個蓋。想道:「這半扇落在那裡?且把來藏著,或者湊巧有遇著的時節也未可知。」隨取原包的紙兒包他,只見紙破處,裡頭露出一些些紅的出來。翰林把外邊紙兒揭開來看,裡頭卻襯著一張紅字紙。翰林取出定睛一看,道:「元來如此!」你道寫的甚麼?上寫道:「大時雍坊住人徐門白氏,有女徐丹桂,年方二歲。有兄白大,子曰留哥,亦系同年生。緣氏夫徐方,原藉蘇州,恐他年隔別無憑,有紫金鈿盒各分一半,執此相尋為照。」後寫著年月,下面著個押字。翰林看了道:「元來是人家婚姻照驗之物,是個要緊的,如何卻將來遺下又被人賣了?也是個沒搭煞的人了。」又想道:「這寫文書的婦人既有大秀,如何卻不是大秀出名?」又把年用迭起指頭算,一算看,笑道:「立議之時到今一十八年,此女已是一十九歲,正當妙齡,不知成親與未成親。」又笑道,「妄想他則甚!且收起著。」因而把幾件東西一同收拾過了。

到了下市,又踱出街上來行走。看見那老兒仍舊在那裡賣東西,問他道:「你前日賣的盒兒,說是那一家掉下的,這家人搬在那裡去了?你可曉得?」老兒道:「誰曉得他?他一家人先從小的死起,死得來慌了,連夜逃去,而今敢是死絕了,也不見得。」翰林道:「他你家則有甚麼親戚往來?」老兒道:「他有個妹子,嫁與下路人,住在前門。以後不知那裡去了,多年不見往來了。」權翰林自想道:「問得著時,還了他那件東西,也是一樁方便的好事,而今不知頭緒,也只索由他罷了。」

回還寓所,只見家間有書信來,夫人在家中亡過了。翰林痛哭了一場,沒情沒緒,打點回家,就上個告病的本。奉聖旨:「權某准回籍調理,病痊赴京聽用。欽此。」權翰林從此就離了京師,回到家中來了。

話分兩頭,且說鈿盒的來歷。蘇州有箇舊家子榮,姓徐名方,別號西泉,是太學中監生。為幹辦前程,留寓京師多年。在下處岑寂,央媒娶下本京白家之女為妻,生下一個女兒,是八月中得的,取名丹桂。同時,白氏之兄白大郎也生一子,喚做留哥。白氏女人家性子,只護著自家人,況且京師中人不知外方頭路,不喜歡攀扯外方親戚,一心要把這丹桂許與侄兒去。徐太學自是寄居的人,早晚思量回家,要留著結下路親眷,十分不肯。一日,太學得選了閩中二尹,打點回家赴任,就帶了白氏出京。白氏不得遂願,戀戀骨肉之情,瞞著徐二尹私下寫個文書,不敢就說許他為婚,只把一個鈿盒兒分做兩處,留與侄兒做執照,指望他年重到京師,或是天涯海角,做個表證。

白氏隨了二尹到了吳門。元來二尹久無正室,白氏就填了孺人之缺,一同赴任。又得了一子,是九月生的,名喚糕兒。二尹做了兩任官回家,已此把丹桂許下同府陳家了。白孺人心下之事,地遠時乖,只得丟在腦後,雖然如此,中懷歉然,時常在佛菩薩面前默禱,思想還鄉,尋鈿盒的下落。已後二尹亡逝,守了兒女,做了孤孀,才把京師念頭息了。想那出京時節,好歹已是十五六個年頭,丹桂長得美麗非凡。所許陳家兒子年紀長大,正要納禮成婚,不想害了色癆,一病而亡。眼見得丹桂命硬,做瞭望門寡婦,一時未好許人,且隨著母親。兄弟,穿些淡素衣服挨著過日。正是:孤辰寡宿無緣分,空向天邊盼女不說徐丹桂凄涼,且說權翰林自從斷了弦,告病回家,一年有餘,尚未續娶,心緒無聊,且到吳門閑耍,意圖尋訪美妾。因怕上司府縣知道,車馬迎送,酒禮往來,拘束得不耐煩,揣料自己年紀不多,面龐嬌嫩,身材瑣小,旁人看不出他是官,假說是個遊學秀才。借寓在城外月波庵隔壁靜室中,那庵乃是尼僧。有個老尼喚做妙通師父,年有六十已上,專在各大家往來,禮度熟閑,世情透徹。看見權翰林一表人物,雖然不曉得是埋名貴人,只認做青年秀士,也道他不是落後的人,不敢怠慢。時常叫香公送茶來,或者請過庵中清話。權翰林也略把訪妾之意問乃妙誦,妙誦說是出家之人不管閑事,權翰林也就住口,不好說得。

是時正是七月七日,權翰林身居客邸,孤形弔影,想著「牛女銀河」之事,好生無聊。乃詠宋人汪彥章《秋闈》詞,改其未句一字,云:

高柳蟬嘶,采菱歌斷秋風起。晚雲如髻,湖上山橫翠。簾卷西樓,過雨涼生袂。天如水,畫樓十二,少個人同倚。一詞寄《點絳唇》。權翰林高聲歌詠,趁步走出靜室外來。新月之下,只見一個素衣的女子走入庵中。翰林急忙尾在背後,在黑影中閃著身子看那女子。只見妙通師父出來接著,女子未敘寒溫,且把一注香在佛前燒起。那女子生得如何?

間道雙銜鳳帶,不妨單著鮫綃。夜香知與阿誰燒?悵望水沉煙裊。雲鬢風前絲卷,玉顏醉里紅潮。莫教空度可憐宵,月與佳人共僚。一詞寄《西江月》那女子拈著香,脆在佛前,對著上面,口裡喃喃吶吶,低低微微,不知說著許多說話,沒聽得一個字。那妙通老尼便來收科道:「小娘子,你的心事說不能盡,不如我替你說一句簡便的罷。」那女子立起身來道:「師父,怎的簡便?」妙通道:「佛天保佑,早嫁個得意的大秀。可好么?」女子道:「休得取笑!奴家只為生來命苦,父亡母老,一身無靠,所以拜禱佛天,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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