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節 暮色中的城堡

然而,無論有多麼瘦、多麼飢餓,卡夫卡堅定而執著地繼續餓下去。暮色越來越森然,城堡似乎漸漸消失在自己出神的存在中。目光不再僅僅是疲倦,不再僅僅要承受寂靜;目光現在還要承受虛無和黑暗的恐懼。然而,儘管被命運判決永遠只能在城堡的邊緣徘徊,飢餓的藝術家始終在向著城堡進發,穿過永無盡頭的道路,一次又一次地抵達它的邊緣。"彷彿我的生活明天才開始,這期間我正處於終點。"

K抵達的時候,夜色已深。村子被大雪覆蓋著。城堡屹立在山岡上,在濃霧和黑暗的籠罩下,什麼也看不見,連一絲燈光——這座巨大的城堡所在之處的標誌——也沒有。從大路到村裡去要經過一座木橋,K在橋上站了很久,仰視著空空洞洞的天宇。

《城堡》就以這樣的描寫開了頭。1922年3月15日,卡夫卡支撐著病弱的身體向布洛德朗誦了《城堡》第一章。在二月份從斯平德勒米爾回到布拉格後,他重新開始了《城堡》的寫作。現在,他的健康比任何時候都令人擔憂,病假也一再延期。在重新投入"飢餓藝術"的同時,他請求密倫娜別再給他寫信,"這樣說吧,我一生所有的痛苦都源於書信。"但密倫娜到布拉格時仍然來看望了他,5月,他們見了生平最後一次面。醫生鑒定卡夫卡業已喪失工作能力。6月7日,作為高級秘書的卡夫卡正式向公司提出暫時退休的申請。6月底,他與奧特拉夫婦和他們的孩子一道去波希米亞森林中的普拉納,在那裡一直待到9月,在奧特拉的精心照料下專心寫作《城堡》,找到了很好的自我感覺。他的退休申請在7月1日被公司批准。從這一天起,他只能領取遠不足過去薪金一半的退休金。生日又到了。在遠離布拉格的普拉納,在構思和繼續寫作《城堡》的過程中,這位已是四十不惑之年的"飢餓藝術家"一定是思考了許多許多。7月5日,在經過幾個痛苦的不眠之夜之後,卡夫卡向布洛德發出了也許是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一封信。在這封將近四千字的長信中,深知自己已不久人世的卡夫卡提前對自己作出了冷峻、深刻、陰森而又悲涼的自我分析和蓋棺論定。在這封信里,他作為被迫天生成為作家的人,對自己的存在意義提出了根本的懷疑和否定,並進而指出了自己恐懼的根源。任何人,只要他了解和理解了卡夫卡悲哀而不幸的一生,在這封信面前就不可能沒有潸然淚下的感覺。正如一位作者所說:"如果某人幾乎要自行撤去安身立命之本,也就是說,如果他揭示出所有他人都敦促他去做、而他在一定意義上也視其為最高使命的東西卻屬可疑,這是何等無情的自我提問啊!這簡直超出了人之所能。"

今天夜間失眠,當我在痛苦的睡眠中對一切進行反覆思考的時候,我又意識到那在最近十分平靜的時間裡幾乎被我忘掉的念頭,即我生活在一片多麼虛弱的、或者壓根兒就不存在的土地上,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從這黑暗之中,那神秘的暴力任其意志產生出來並摧殘著我的生命,而不顧我的結結巴巴。寫作維持著我,……當然我的意思並不是說,要是我不寫作,我的生活會更好。相反,不寫作我的生命會壞得多,並且是完全不能忍受的,必定以發瘋告終。……一個不寫作的作家自然是一種向瘋狂挑戰的狂想妄為。但是,作家生活的本身是怎樣的呢?寫作乃是一種甜蜜的報償。但是報償什麼呢?這一夜我像上了兒童啟蒙課似的明白了:是報償替魔鬼效勞,報償這種不惜屈尊與黑暗勢力為伍的行為,報償這種給被縛精靈鬆綁以還其本性的舉動,報償這種很成問題的與魔鬼擁抱和一切在底下可能還正在發生、而如果你在上面的光天化日之下寫小說時對此一無所知的事情。也許還有另一種寫作,但我只知道這一種。每逢夜深人靜,恐懼襲來,使我不能入睡時,我經歷的就是這一種。而在這場合,那種魔鬼性質的東西我是看得一清二楚的。那是沾沾自喜和享受欲在作怪,即在自己和別人形象的周圍不停地撥弄翻掘並以此為樂,而且越搞名堂越多,於是就有了一套沾沾自喜的體系了。天真的人有時暗暗希望著:"我恨不得死去,看看人家是怎樣哭我的。"一個這樣的作家持續不斷地實現著這一願望,他正在死亡(或者說他不活)……於是產生了一種可怕的死亡恐懼,……[這種恐懼]能以懼怕變化……的面貌出現。死亡恐懼的理由可歸納為兩個主要方面。一方面他不得不帶著可怕的恐懼死去,因為他還沒有活過。……我在這樣的不眠之夜得出的結論始終是:我能活而不活。第二個主要理由……是基於這樣的考慮:"凡是我寫過的事情將真的發生。通過寫作我沒有把自己贖回來。我一輩子都是作為死人活著的,現在我將真的要死了。我過去的生活比別人的更甜蜜,我的死亡將因此更可怕。作為作家的我當然馬上就要死去,因為這樣一種角色是沒有地盤,沒有生存權利的,連一粒塵埃都不配;僅僅在最瘋狂的塵世生活中才有一點點可能;那僅僅是一種享受欲的幻想。這是作家。但我自己卻不能繼續生活下去了,因為我沒有活過,我始終是粘土,我沒有把火星變成火焰,而僅僅是利用它來照亮我的屍首。"那將是一種獨特的殯儀,作家,也就是某種不存在的東西把這具舊屍首,這具自古以來的屍首交給墳墓。在徹底的忘我(不是清醒,忘我是作家生活的首要前提)情況下用所有感覺器官來享受這種殯儀,或者說想要敘述這種殯儀,在這個意義上說,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作家。不過這事不會再發生了。《卡夫卡書信日記選》,第167頁。

"弗蘭克要死了。千真萬確!"這的確是驚心動魄、催人淚下的事情。這位為不安、恐懼和罪感追逐了一生的人,這位"最瘦的人"、穿衣服的人中"唯一的裸體者"、永遠只能挨餓的"飢餓藝術家",在身不由己地穿過人間的污穢、骯髒、疾病……之後,似乎終未能愛其所愛,終未能走穿那通向城堡的道路,終未能在暮色降臨和籠罩之前抵達,相反仍被恐懼和絕望所壓倒,並進入某種惡性循環。在另一個地方他這樣寫到:"作家不能佔有他的房屋,不能佔有在實際生活中才能兌現的個性,作家只能敘述,他只能這樣享受一下生活。作家在寫作時,就離開了自己的房屋,那房屋因為他的寫作而變得搖搖欲墜,變得不真實了。作家就是這樣,不停地排斥生活,而且,他還認為,唯有寫作才能使他免於一死,他這樣做、這樣想的結果是,他更加害怕死亡。"見瓦根巴赫:《卡夫卡傳》,第311頁。"作家害怕死亡,因為他還沒有真正地活過。"這是堅定而絕望的斷言。然而應該說,它同時也多少反映了卡夫卡自身的脆弱。更正確的說法也許是,並非作家害怕死亡,而是他卡夫卡害怕死亡。作家的確害怕死亡。但是,卡夫卡尤其害怕。

當然,這其中的原因也許在於:他因為與生俱來的慘痛缺失,而比常人更強烈地渴望著此岸的生活。可是,寫作不就是一種生活嗎?的確,正如有人指出,作家的生命轉移到作品中去了。然而,那些不寫作的人,他們的生命不也轉移到生兒育女、銀行存款、住房、汽車、足球、卡拉OK、或者金字塔等別的東西中去了嗎?轉移到作品中的生命難道就那麼沒有意義嗎?他不是曾經聲稱:寫作是一種祈禱、一種救贖嗎?"凡是我寫過的事將真的發生。"其實,他寫過的事早就發生了,而且一直在發生,而且——正如我們就要看到——還將更其可怕地發生。寫作本來可以是一種祈禱和救贖,尤其在帕斯卡關於人性尊嚴的意義上更是如此。人是宇宙間一棵最脆弱的蘆葦,但精神和思想卻足以保證人性的尊嚴。只是,這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愛我所愛;那就是要堅守這樣的信念:人(大寫的人)可以被消滅,但無法被戰勝。只要擁有這樣的前提,人的脆弱就會意味著人的尊嚴,甚至越是脆弱就越是如此。可是卡夫卡卻沒有這樣一個前提。他被魔鬼所驅使;或者說,他習慣於向魔鬼妥協,在魔鬼面前放棄自己。他知道每個人身上都有魔鬼,趁著夜色咬人害人。他不無正確地指出,這本身無所謂善惡,這就是生命;魔鬼是人的固定搭配;如果沒有魔鬼附體,人也許就活不下去。這些認識都沒有錯,甚至可說頗為深刻。但是,當他強調:"據說人也可以利用魔鬼來搞點什麼名堂",這就不能不引人注意。這使人敏感到污穢、骯髒、疾病等等。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最終未能通過寫作贖回他自己。用前面第三章的話說,無神的罪感壓倒了卡夫卡,阻礙著他生命的展開。

"我本來可以好好生活的,但是我沒有在生活。"在回首一生的時候,他的自我否定格外冷峻,但也慘痛得令人難以承受。40歲,這幾乎是一個男人最富有的年華。然而,在40歲這一年,卡夫卡卻更加堅信了自己悲哀的命運,從而著手忘我而又清醒的徹底放棄。但是,卡夫卡之所以是卡夫卡,不僅因為他能魔鬼般地放棄,也因為他能魔鬼般地執著。而正因為如此他才是卡夫卡,才是絕無僅有的"單數人格",才具有無可取代的獨特價值。在試圖忘我而又清醒地放棄一切之時,有一件事情他反而顯得格外地執著——至少在這封信中,那就是這徹底的放棄本身。他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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