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節 飢餓藝術家

走向生活!走向生活!……在這世上沒有誰不願意走向生活。然而,命運總是在捉弄我們。抑或,我們總是在自我折磨、自我摧殘和自我毀滅,而生活則永遠向我們顯露出斯芬克斯的微笑,要我們作出生與死的選擇,要我們作出進入還是退出的決斷,並準備承受總是與我們的努力不相符合的後果。

無論卡夫卡從與密倫娜的愛情中得到了何種幸福,他最終收穫的仍然是打擊。生活對於他,確乎像一座遙遠而巨大的、謎一般的城堡。它本身的存在就是一個永遠的謎。它無聲地屹立在遠方的暮色和年光中,連輪廓都難以辨別了。可我們的眼睛承受不了寂靜和含混,我們的眼睛不由自主總要眺望,總要睨顧或者察看。我們的眼睛總想要儘可能從那裡看出點什麼。而城堡則宛如我們自身的某種投射,它彷彿是某種人格出神地獨自存在著,並沒有陷入與世隔絕的沉思,只是出神而已。它不會注意到我們,但它肯定知道我們在眺望、睨顧或察看。於是,我們的目光無法始終堅定地關注著它的存在,我們的目光會疲倦——在越來越濃厚的暮色中更是如此。當然,路就在我們腳下,但是,路並不屬於我們。城堡的統轄沿著所有謎一般的道路延伸,並暗示著城堡內部那更為複雜神秘的永恆之謎。無論我們是渴望還是恐懼,無論我們是否"恐懼-渴望",無論我們是想進入還是離去,我們都命中注定永遠是在城堡的統轄之下。我們至多只能退往它的邊緣,而邊緣的邊緣還有道路。當我們想要進入,我們會發現自己永遠只是在它的邊緣徘徊。

在城堡和它所統轄的所有謎一樣的生活中,暮色的確越來越渾然。暮色在逼近卡夫卡。病情在惡化,它象徵著卡夫卡的退卻。從尤麗葉到密倫娜,他再一次從需要全方位"肉搏"的、血肉模糊的生活退回來,退進疾病的避難所,退進這塊讓受害受難者得以立足的慈母般的土地,在他文學的想像中遠遠地眺望、睨顧和察看著。從1920年8月底開始,他著手構思和寫作他最後一部重要的長篇小說《城堡》,並陸續寫出《城徽》、《海神波塞冬》、《我們的法律》、《兀鷹》、《陀螺》等短篇。12月,他因肺病惡化而赴馬特利阿里肺病療養院,終於同意接受他一直抗拒的治療性療養。在那裡,在形形色色的患者中間,他經歷了更多刻骨銘心的恐懼。不過,他在那裡結識了醫科大學生克洛普施托克,這位猶太青年的友誼成為他最後時光中的一束溫暖。由於肺部疾病始終沒有好轉的跡象,卡夫卡在那裡一直療養到1921年8月,才回布拉格上班。

但即便回布拉格以後,他也經常發燒在37°C以上。父親私下裡一直認為,卡夫卡的病完全是他自己所造成,而且,正是在家庭最需要他支持的時候,他卻倒下了。然而現在,甚至父親也對這位身患"致死之病"的兒子表示了更多的關注,並試圖以親情和娛樂"放鬆"一下不安和緊張了一輩子的卡夫卡,以有益於他的身體,晚飯後打牌時,父親要求兒子參加進來。可卡夫卡總是拒絕,以至他自問為什麼老是拒絕。偶然一次他參加了,可是卻不僅沒有被親情和娛樂所"放鬆",反而引出一些慣有的稀奇古怪的想法:"但是沒有產生親近,即使有親近的一絲痕迹,那也被疲勞、無聊和對逝去的時間的悲傷掩蓋住了。似乎總是這樣。我很少越過孤獨和集體之間的這條分界線。我與其說是在自身的孤獨中生活,不如說是在這條分界線中定居。"母親自然對兒子更為關注。也許因為讀過了《致父親的信》,從而深深察知了兒子孤獨而痛苦的內心世界,母親現在完全有意識地暗中施加努力。敏感的卡夫卡感受到了這點並為之感謝和觸動。"她這般年紀還竭盡全力改變我離群索居的性格。"在絕望中,他甚至認為自己也許僅僅是為了母親而還活在世上。由於病情不斷加重,父親敦促他接受醫生檢查,發現在肺結核基礎上又感染了雙側肺炎,於是從11月起又開始3個月的休假。想不到這次休假竟一再延期,直到第二年7月被迫退休為止。其間他曾隨他的醫生前往靠近波蘭的斯平德勒米爾山區療養勝地度了4周假,在那裡的高山積雪和新鮮空氣中,他感覺很好,對肺炎的恐懼也沒有了。用他的話說,"關於疾病本身的恐懼不如關於母親、父親、上級以及所有其他人的恐懼"。"弗蘭克要死了。千真萬確!"不知什麼時候(大概就在1921年)他已經擬好了遺囑,希望布洛德在他死後將 "凡屬日記本、手稿、來往信件、各種草稿,等等……一點不剩地予以焚毀"。馬克斯·布洛德:《訴訟》(即《審判》)第一版"後記",見《卡夫卡小說選》,第500頁。密倫娜因為與她父親重歸於好而暫回布拉格,數次見面之餘,卡夫卡於10月中旬把自己的全部日記交予密倫娜。與此同時,在經歷了幾乎一切之後,他寫下這樣一系列絕望而鞭辟入裡的日記。他在絕望中努力鎮定著自己。值得注意的是,他似乎生平第一次顯示出某種試圖超越的心態。文學是他的執著和憑藉,而古老的猶太教也開始逐漸成為他重要的精神支撐:1921年10月17日:"我沒有學到半點有用的東西,與此相關,身體我也任其垮下去,在這後頭有一種打算。……好像疾病和絕望同樣絲毫改變不了我什麼!"

10月19日:"在生活中不能生氣勃勃地對付生活的那種人需要用一隻手把他的絕望稍稍擋在命運之上——這將是遠遠不夠的——,但他用另一隻手可以將他在廢墟下之所見記錄下來,因為他之所見異於並多於其他人,他畢竟在有生之年已是死了的啊,而同時又是倖存者。"12月6日:"只有寫作是無助的,不存在於自身之中,它是樂趣和絕望。"1922年1月16日:"最近這個星期就像遭遇一場崩潰……第一,謂之崩潰,即不可能睡,不可能醒,不可能忍受生活,更正確地說,生活的連續性。兩個時鐘走得不一致。內心的那個時鐘發瘋似的……猛跑著,外部的那個則慢騰騰地以平常的速度走著。除了兩個不同世界的互相分裂之外,還能有什麼呢?而兩個世界是以一種可怕的方式分裂著,或者至少在互相撕裂著。內心進行的狂野可能有各種理由,最明顯的理由是自我觀察。它不讓產生安靜下來的想法,每一種想法都奮起追趕,以便爾後自己又作為新的自我觀察的想法繼續讓人追趕。第二,這種追趕是脫離人類方向的。孤獨現在是完全明確無誤了,並且在走向極端。……然後我向哪裡去呢?追趕只是一個圖像,我也可以說朝最後的塵世邊界衝擊……

這整個文學就是向邊界衝擊,若不是這期間來了猶太復國主義,它可以很容易地發展成一種新的神秘學說、一種猶太神秘教義。這方面的根苗是存在的。當然,這裡需要一種像不可思議似的天才,它把它的根重新紮進古老的時代,或者重新創造古老的時代,為此不是還在竭盡全力,而是才開始竭盡全力。"1月18日:"但求滿足,學會(學習,四十歲的人了)安於瞬間(你總會掌握這個本領的)。瞬間並不可怕,而是對未來的畏懼使它變得可怕。回顧也有這種作用……M[密倫娜]說得對:畏懼即不幸;但並不等於勇氣即幸福。幸福只是無所畏懼,而不是勇氣,……所以不是勇氣,而是無所畏懼,平靜的、直視的、忍受一切的……當然,事情從來不是這麼清楚的,或者說,總是這麼清楚的,比如,性逼迫著我,折磨著我,日夜不休,……要避免它也得用上強迫手段,在此我是干不到底的。" 1月17日:"寫作有一種奇怪的、神秘的、也許是危險的、也許是解脫的慰藉:從殺人犯的行列中跳出,觀察事實。觀察事實,在這過程中創造出一種更高的觀察方式,更高,而不是更尖銳,它越高,便越為行列之不可及,越無依賴性,越遵循自己的運動法則,它的道路便越是無法估量地、更加快樂地向上伸展。"2月12日:"……我今天讀過的一個小故事又引起那個長期未予重視、卻時時在我近旁的念頭:我過去沒落的原因是否僅僅確系極端的自私自利,確系那圍繞著我的恐懼,誠非圍繞著更高的我的恐懼,而是圍繞著我那平庸的舒適感的恐懼。……在我的辦公室里一直還在盤算著,彷彿我的生活明天才開始,這期間我正處於終點。" ……

大概就在1922年2月,卡夫卡已經寫出四個重要的短篇:《最初的悲傷》、《突然出走》、《律師》和《飢餓藝術家》。它們大概是斯平德勒米爾之行的產物。其中的《飢餓藝術家》被卡夫卡看作是與《判決》、《司爐》、《變形記》、《在流放地》和《鄉村醫生》同樣重要的作品,而在遺囑中加以認可。《最初的悲傷》大抵也是如此。後來,在1923年底,卡夫卡像自編《鄉村醫生》那個集子一樣自編了《飢餓藝術家》,其中除《飢餓藝術家》外,還包括《最初的悲傷》、《小女人》和他的絕筆之作《女歌手約瑟芬或耗子民族》。

從某種意義上說,《飢餓藝術家》和《最初的悲傷》都是對藝術與藝術家關係的深刻剖析。飢餓藝術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悖論。一方面,飢餓就是他唯一的藝術,是他生存的憑藉,生命之所系;另一方面,又正是飢餓威脅著他的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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