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 尤麗葉:第三次訂婚

卡夫卡又在父母家中開始了那老一套的生活。重新適應這一生活花了他半個多月的時間。然而,不管怎樣,楚勞8個月的全新生活,讓他大大恢複了元氣。今天回顧起來,人們似乎能夠說,無論卡夫卡自己對待疾病的心理狀態如何,也無論他自己是否希望治癒自己,楚勞的調整使本來並非十分嚴重的病情已有緩解和轉化的趨勢,生命有可能重新回到正常的軌道。當然完全的康復還是另一回事。現在,他有能力逐漸協調好自己和生活的關係,上午上班,下午學習希伯來文,或前往布拉格郊外的果園參加"勞動生活"。布洛德與他見面的時候大大減少了,但也偶爾找他一道去散步或游泳。這樣一種有規律的生活也讓卡夫卡產生了某種充實的感覺。對肺結核,他仍然不上療養院治療,而採取他傳統的自然療法。

一切似乎都好。隨著夏天走向尾聲,世界大戰的惡夢也快結束了。然而,戰場上的屠殺卻悄悄地被另一種無形的屠殺取而代之。被稱為當代黑死病的西班牙流感從戰爭的狼籍中森然湧現,並迅速蔓延開來。它不像炮彈和子彈或別的什麼武器,它沒有確定的攻擊目標,但唯其如此,它才像人類文明中某種巨大而無形的運作機制,把所有的人都捲入到它的運作和傳播之內。無論屬於同盟國還是協約國或者中立國,無論是士兵還是平民,都有可能成為這場現代瘟疫的犧牲品。 "當代黑死病"橫掃全球,在短短的時間內奪去兩千萬人的生命。僅在布拉格一地,感染人數就高達總人口的三分之一。

與戰場上的屠殺相反,現在是年老體弱的人首當其衝,自然包括本身就格外脆弱、而且本已身患"白死病"的卡夫卡。10月14日,他突感呼吸阻塞,並伴隨劇烈不斷的乾咳,高燒達40°C以上。流感不僅摧毀了他正在逐漸恢複的機體平衡,而且引發了可怕的急性雙側肺炎,使生命受到威脅,有三個星期之久不得不躺在床上。11月19日,他拖著虛弱的身子回公司上班,發現公司的名字、主辦人和經理都已更替。原來,戰爭結束了,哈布斯堡王室退出了歷史舞台,奧-匈帝國解體為奧地利、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5天前,原奧-匈帝國治下的波希米亞王國變成了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和平時期又重新開始了。"在和平中你寸步難行,在戰爭中你流盡鮮血。"無論戰爭還是和平,對卡夫卡這樣一個人又有什麼區別呢?回公司上班不到一個星期,他再次病倒了,高燒、盜汗、呼吸困難,不一而足。"母親整日哭泣,我儘力安慰她。"父親一直被隱瞞著關於兒子肺病的病情,現在看到他雙病纏身,一反平日的嚴厲,躡手躡腳走進房間,在門口站住,伸長脖子看兒子躺在床上,關心地舉手打招呼。以至卡夫卡"止不住幸福地哭起來",甚至以後回憶起來"不禁又潸然淚下"。當時,奧特拉正在農校學習,只好由母親陪伴他前往布拉格以東的小城鎮什累申休養。他在什累申一住就是4個月;正是在什累申的膳宿公寓中,他認識了因故在那裡逗留的布拉格人尤麗葉·沃里澤克小姐。

年方28歲的尤麗葉·沃里澤克系捷克猶太人,父親是位鞋匠,並在布拉格一座猶太教堂內擔任打雜工作,未婚夫在第一次大戰中喪生。卡夫卡後來向布洛德描述說:"她不是猶太人,也不是非猶太人,不是德意志人,也不是非德意志人,喜歡看電影,聽輕歌劇和喜劇,喜歡塗脂抹粉和戴面紗,掌握有非常豐富的、大量的、粗野的俚語行話,從整體來說,很無知,樂而不悲……她在心靈上是勇敢的,誠實、忘我……身材漂亮,但是無聲無息……"在冷冷清清的膳宿公寓里,與這位布拉格姑娘相識使卡夫卡性情變得極為複雜。"我們每次相會,就要不停地笑上好幾天。在吃飯的時候,在散步的時候,當我們面對面地坐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都要笑一通。總起來說,我們的笑聲是不舒暢的,因為我們沒有充足的理由這樣縱情歡笑,這莫名其妙的笑聲是折磨人的、令人羞慚的;這笑聲使我們更加疏遠……我像一個遍體鱗傷的人,……我和尤麗葉剛認識時,我一到夜裡就輾轉反側,徹夜不眠……"由於"遍體鱗傷",卡夫卡最初高度約束自己,盡量與尤麗葉保持距離,減少見面的機會。

卡夫卡所謂的遍體鱗傷當然主要是指菲莉斯事件。然而,是否那場事件所留下的可怕記憶就足以讓他那麼一個人永遠對婚姻敬而遠之呢?要知道,與正常生活相對而言,單身漢狀態也是一種懸而未決的狀態,卡夫卡是否真正能夠承受這種狀態?我們知道,當年的克爾愷郭爾勇敢地承受了這種狀態。他痛苦地斬斷情絲,義無反顧地了卻紅塵之念,作為"永遠的單身漢"棄絕此岸的倫理-人際關係,用"絕望的一躍"獻身內心的上帝,從而成為亞伯拉罕式的、絕無僅有的"信仰騎士"。當年,為了讓蕾琪娜對他不存幻想,他甚至編造一些聳人聽聞的殘酷話語,對蕾琪娜說什麼"在未來的十年里,我將播種我所有的野麥,我需要一位青春常駐的小姐,使我保持活力。"其實他並不需要什麼活力,他的活力在內心世界,在大山一般沉重的、亞伯拉罕式的信仰境界。與之相比,卡夫卡似乎缺少內心的信仰。因而,他需要疾病這樣一種"信仰的事實"來支持自己與菲莉斯斷絕關係。似乎,他對菲莉斯也做出了"必要的殘酷之舉",也表示將"終生不娶"。但不難想像,這位隨時可能"垮掉"的人恐怕難以實現他自己的戒條。正如我們將要看到,他將第三次訂婚,更將不止一次地考慮婚姻問題,直到去世前一月,在最為痛苦的彌留時光,他將再次向另一位姑娘求婚。

也許正因為如此,卡夫卡才表示他"夠不著"克爾愷郭爾這顆"明星"。自然,在他的話語中也不無某種婉轉筆法,巧妙地表達了他慣有的"抱怨",當然,正如我們已經指出,這"抱怨"中也含蓄而尖銳地包含著對克爾愷郭爾的批評。卡夫卡認為克爾愷郭爾的有關文獻是"在雲霧中寫成",他"對普通的人視而不見,而是在雲彩上畫起了一幅亞伯拉罕的像",用彼岸的力量、用神的力量簡單地否定了此岸的道路、泥濘和污穢。"克爾愷郭爾一句話都不必說,僅他的立場本身似乎就已經反駁你了。"《卡夫卡書信日記選》,第158-159頁。寒冷的冬天到了,在什累申那家膳宿公寓里,其他客人漸漸離去,到最後就只剩下卡夫卡和尤麗葉兩人。他們的來往似乎也多了一些。但是,卡夫卡在內心為自己確立的原則並沒有改變。

1919年3月,尤麗葉和卡夫卡先後返回布拉格。一回布拉格,卡夫卡就無法再保持對自己的約束。按捺不住的想念促使他立即給尤麗葉寫信,然後兩人就"像被誰驅趕著似的飛到一塊兒去了"。陶醉在愛情中的卡夫卡很快萌發了結婚的念頭;於是,在與菲莉斯解除婚約一年半之後,在與尤麗葉相識半年之後,在他的又一個生日之際,卡夫卡再次訂婚了。36歲的卡夫卡很快為結婚作了諸多準備。然而,據他稱,當他告之父母他準備結婚時,父親卻斷然反對,並用刻薄的言詞極大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多半她穿了一件什麼迷人的襯衫,布拉格的猶太女人就會來這一套,你當然就一見鍾情,立刻決心要和她結婚。而且越快越好,一個星期以內就要結婚,甚至明天,最好是今天。我不明白你,你是個成年人了,你是在都市裡,可你卻什麼能耐也沒有,只會隨便找個女人馬上同她結婚。難道除此以外就沒有別的辦法了?你要是害怕,我親自陪你去好了。"經商奮鬥成功的父親顯然是在說,婚姻必須慎重,不能輕率和著急,必要時可以採用特殊的方式暫時解決生理上的問題。這番話的確很刻薄,而且也未必切中卡夫卡內心深處的癥結。然而至少,以一種"現象學"的眼光來看,它們不無某些中肯的因素,更重要的是,它們似乎深深刺痛了卡夫卡的某些難言之隱。至少,它們讓卡夫卡回憶起16歲那年從父親那裡所受到的類似傷害。

然而,如果說父親的粗暴和刻薄使他茫然,那麼母親的反應則令他格外刻骨銘心。"母親的舉止反倒幾乎更引起了我的興趣,她雖然完全同意您的意見,但她畢竟還是從桌上拿起什麼東西,借故離開了房間。"這又跟16歲那年他受到父親傷害時的情況相似,當時,母親也在場,卻同樣在父與子之間保持了緘默。

這一次,卡夫卡以前所未有的獨立精神頂著逆風,繼續為結婚而努力。他和尤麗葉終於找到一套房子,並發表了結婚預告。然而,就在臨結婚之前兩天,他們發現那套房子已經被租出去了。於是,第三次婚約又一次宿命般地流產了。然而,如果真有宿命,那隻能是卡夫卡自己四分五裂的宿命。他後來的自我分析對此作了很好的說明。他說,這次婚事雖然源於愛情,但根本的基礎還是理智。正是理智告訴他,他沒有結婚的條件和權利。"你的情況是:緊張過度,完完全全地為文學所吸引了,肺功能已經虛弱不堪,整天在辦公室搞那些抄抄寫寫的事,累得喘不過氣來。你還要在這種情況下結婚?而且,你還大言不慚地承認,自己必須結婚。你心懷這個目的,卻還有膽量,要求自己心安理得地進入夢鄉。第二天,你的頭像正在潰爛的傷口,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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