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節 走向藝術

如果世上真有"可愛的手",那更可能是在孤獨的閱讀和寫作之中而不是在其他地方。從中學時代開始,卡夫卡就經常挑燈夜讀,以至經常被父母粗暴地關掉煤氣燈,一個人在黑暗中無比委屈地感受著心靈的創傷。從中學高年級他開始了文學創作。然而,"開始是多麼痛苦(當然,無法與現在相比)!從我寫下的東西裡面,何等樣的寒意整天追逐著我!"讓卡夫卡感到痛苦的,並非作品中情節的寒意,而是家人對作品的嘲笑。"從這一家人的情感中,我洞見了我們這個世界冰冷的空間,我首先想找到一把火……"

無論是眷顧"可愛的手",還是對溫暖的嚮往,它們都反映著卡夫卡內心世界的寒意。正如我們看到,他的內心世界是一片"冰封的大海"。而當他渴望著"咬人的書",當他說"一本書應該是一把能劈開我們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時,他不僅表達了對閱讀的希望,也表達了自己心中文學創作的最高境界。

與波拉克的友誼在煥發他生命力的同時,也把他推向更自覺的藝術創作。這一友誼的終結,真正把青春期的卡夫卡推入了徹骨的寒意(關於"冰封的大海"正是致波拉克的一封信,其日期大概正值兩人的友誼開始逐漸消失之際)。在波拉克之後,卡夫卡幾乎與生俱來的孤獨傾向基本上已成固結。如果相對卡夫卡內心的缺憾而言,與布洛德以及鮑姆和韋爾奇的友誼較多地屬於文學性質。它一方面無法擊破卡夫卡心中的冰海,另一方面也促使他越來越深地走進文學,越來越深地執著於致波拉克信中那樣一種文學創作境界。

從很早的時候起,至少在那些格外地渴望著友誼和愛情的日子裡,在那些令青春無比憂鬱的寒意中,卡夫卡就已經形成極為獨特的文學抱負。一個在童年的遠方和內心的深處如此不幸的人,本能地知道如何在文學中去尋找他所需要的東西。在一個越來越現代化的世界上,對這樣一位至為孤弱而又至為真誠的孩子,文學是他最後的避難所。他所經歷的童年和青春、友誼和愛情,所有靈與肉的搏擊,他所接受的文學、觀念和思想的洗禮,所讀過的無論是否咬人的書、無論能否劈開冰海的書,都在為這位不幸王國的王子戴上荊冠,把他一步一步引入那註定久久不為世人所識的文學境界。文學也知道如何給予,尤其知道如何給予這樣一個孩子,一個對文學的世俗的含義幾乎一無所求的孩子。文學的給予通常所要索取的代價,這孩子早已付出了。他在文學的世界中再也不會失去什麼,而他可能得到的,也許是無邊的文學境界。用這個孩子自己的話說,他是逃到了無邊的境界中,否則他怎麼會對這種無邊的境界感到高興呢?他是在無邊而一無所有的沙漠中,用一種煞有介事的啞語呼喊。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一次,我坐在勞倫茨山……心裡非常悲傷,我要檢查一下,自己對人生還有什麼希望和要求。我最大的希望,或者說,對我最有吸引力的希望,是得到對人生的一種看法,當然,我還要用筆把這個看法寫出來,讓別人相信我的這個看法。這兩點:得到某一種看法同表達這種看法,是緊密相連的。我對人生的看法是:雖然,人的一生大起大落,有著明顯的變化,但是,它又是子虛烏有,是夢幻,是游雲。想真心實意地了解生活,這也許是一個美好的願望,這好比我要一張做工蹩腳的桌子。我在做這張桌子時非常專心,一點都不分散精力,免得人家說,桌子對我是可有可無的,是子虛烏有;我這麼專心地做桌子,別人看了,只能說:"他真的是在做桌子,他敲的每一下都是實實在在的,但同時,它又是一種虛無。"這樣一來,我在桌子上的每一記敲打就更加有力、堅定,更加真實。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這麼說,這每一記敲打更加瘋狂了。但是在實際生活中,一個人根本不可能這樣去希望得到某件事情,因為,他的希望不是希望,它只是個狡辯,是物化了的子虛烏有,所謂的希望其實是,他給子虛烏有以一點點活潑的表面現象;雖然,他本人還沒有故意走進到這子虛烏有之中去,不過,他已經感到,子虛烏有是他的本質要素;這是一種告別方式,當他還年輕時,他就是用這種方式告別了這個世界的虛假現象。這個虛假的世界並沒有直接欺騙他,而是通過他周圍的權威人士的話欺騙了他,這樣他才有了這個所謂的"希望"。見瓦根巴赫:《卡夫卡傳》,第43-44頁。

時光流逝,站在今天的立場上,我們也可以用一種宏觀的眼光來看待青年卡夫卡文學的悲哀。當人類社會文明發生劇烈變化,歷史性、群體性的價值觀念體系分崩離析,文化和地理的地平線上戰雲密布時,個體,尤其身心敏感的個體就可能產生預感,他們過去不幸的生活史將成為一種預兆性的經驗內容,與人類未來將要經歷的遭遇之間有著一種前定的同構。他們遂成為時代的拉比或先知。歷史上,盧梭、克爾愷郭爾、叔本華、尼采、卡夫卡等都是這樣的先知式人物。

不管怎樣,文學對於卡夫卡幾乎是唯一的意義和生命之所系,於是註定只能成為一種"私人宗教"式的東西,成為與常人眼中的"文學"截然不同的"藝術"。用卡夫卡後來的話說,"祈禱和藝術是感情強烈的意志行為。人們要超越正常存在的各種表現意志的可能性,將它們升華。藝術就像祈禱一樣,是一隻伸向黑暗的手,它要把握住慈愛的東西,從而變成一隻[自我]饋贈的手。"藝術是一種虔誠而悲哀的乞討,"為了饋贈自己而乞討"。而相應地,"[藝術的]語言只借給活著的人一段不確定的時間。我們只能使用它。實際上,它屬死者和未出生者。佔有[藝術的]語言必須小心謹慎。"正因為如此,"藝術向來都是要投入整個身心的事情,……藝術歸根結底是悲劇性的。"關於卡夫卡這一思想,參見雅努施:《卡夫卡對我說》,第19、44、46、54、55、56頁等處。

的確,只有理解了藝術對於卡夫卡的意義,我們才能理解,為什麼他在中學和大學時代對自己的文學創作是那麼諱莫如深,直到1906年都始終保持沉默,聚會時也最多朗讀一下他最喜愛的作家的作品。此後,也要在同學和朋友強烈的請求下才會朗讀自己創作的小說。一生中,與歷史上大多數文學人格相比較而言,他寫得很少,發表得更少,而且,他很少主動發表作品。根據他後來的青年朋友雅努施的回憶,發表作品將引起他強烈的不安。在死亡面前,他將在遺囑中請求朋友銷毀他的絕大多數文字。站在將近一個世紀之後的今天我們可以說,他是在孵化一種世所罕見的藝術,久久地、久久地孵化。用他自己生命最後時光一篇小說《飢餓藝術家》中的隱喻說,那是一種"飢餓藝術",一種本身就是悖論的藝術。這種藝術從塵世間的身外之物中永遠"找不到適合自己口胃的食物",於是只能自我餵養,只能伸向黑暗,向虛空乞討。就像他那"最瘦的人"的身軀,在一個盛行"肉搏"的世界上什麼也不為,什麼也無法為;就像那隻"迷惘困惑地在人們中間跳來跳去"、無處藏身的"斷翅寒鴉";就像那位"飢餓藝術家",到最後甚至無法表演;……

我是個素食者。素食者靠自己的肉為生。雅努施:《卡夫卡對我說》,第192頁。素食者是一個隱喻,它象徵一種命運。在一個盛行"肉搏"原則的世界上,一個"素食者"只能擁有這種命運,他只能自我啃嚙、自我折磨。這樣的人不可能是別的什麼人,只能是一個作家。

即使我不從事寫作,我也同樣是作家……貝克勒等編:《向死而生》,第92頁。而這一作家的涵義與常人的理解相去甚遠。對於他來說,寫作只意味著向虛空和黑暗伸出絕望的手,只是為了不從煙里跑到火里。

當然我的意思並不是說,要是我不寫作,我的生活會更好。相反,不寫作我的生命會壞得多,並且是完全不能忍受的,必定以發瘋告終。《卡夫卡書信日記選》,第169頁。

只有擺平自己,也只為"擺平自己"。這是卡夫卡及其藝術與生俱來的命運。他只有擁抱這一命運。這是一個痛苦的悖論。我們的卡夫卡不能迴避這個悖論。他必須面對悖論,成為悖論。否則他會成為"悖論的悖論"——那意味著瘋狂,那是比悖論更糟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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