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 文學和思想的洗禮

1893年,在以優異成績通過各科考試之後,10歲的卡夫卡正式進入布拉格舊城區德語文科中學就讀。他從此告別了肉市附近那所森嚴陰鬱的德語小學,在那兒,他曾度過4年暗淡的時光。在這4年之間,家中先後添了3位妹妹,結束了他此前的"獨子生涯"。他所考取的中學,乃是布拉格公認教學最嚴格、質量最過硬的學校。從各種意義上說,1893年對於卡夫卡是一個有轉折意義的年頭。

父母為他選擇這所中學,當然自有其打算。這是一所德國人辦的文科中學,是飛黃騰達的好起點。但是對於卡夫卡,這所學校緊張的德語教學卻把他引入了德語文學的海洋。最初三年的德語教師特彆強調童話的學習。卡夫卡陡然進入了色彩斑斕的童話世界,其中不僅有格林童話和安徒生童話,而且還有中國民間故事。對於他這個"永遠的孩子",這其中的意義也許非同小可。他日後的文學創作將顯示出童話般豐富而怪誕的想像力,他的大量寓言,以及包括《變形記》在內的若干重要作品,無論其思想性是如何複雜,將具有童話般的表現形式和結構,它們的內容讓最深刻的人們思索和迷惑不已,可它們的文學形式卻會讓孩子也產生濃厚的興趣。

接下來的3年,卡夫卡進入更為廣闊的德語文學領域,其中包括古高地德語英雄詩中唯一殘存的《希爾德布蘭特之歌》,中古高地德語中最著名的《尼伯龍根之歌》,奧地利劇作家和詩人格里爾帕策、萊腦等人組成的奧地利作家群,以及歌德、席勒、萊辛、施萊格爾、蒂克、諾瓦利斯等德國浪漫派作家的優秀作品。在臨近畢業時,卡夫卡還對霍夫曼斯塔爾和尼采等人產生了濃厚興趣。

在中學時代所接觸的眾多作家中,歌德和格里爾帕策的影響尤其值得注意。站在未來卡夫卡的立場上,歌德和格里爾帕策是兩個典型的例子,說明他接受人類文化影響的方式。

歌德不僅是世界性和歷史性的文化巨星,而且是深刻的人性大師。歌德不僅有可能讓人感受文化星空的輝煌和深邃,而且有可能讓人洞察命運的真諦。在藝術上,卡夫卡對歌德保持了高度的尊敬。尤其在1912年他取得第一次重大文學突破之前,卡夫卡對歌德的興趣達到頂點。他醉心於歌德那"持久性的藝術",甚至"一個星期之久都沉浸在歌德的氛圍里"。並在日記里單獨記下歌德這樣一句話:"我對創作的興趣永無止境。"另一方面,歌德對人性和命運的洞察可能讓卡夫卡受到更為持續而深沉的衝擊。"不做鐵砧,就做鐵鎚。""立志成大事者,必須善於限制自己。"這樣一些歌德式的智慧必然深深觸動著卡夫卡不幸的內心世界。20多年後,在自知將有一死的最後時光,在生與死、愛情與污穢在他身上糾結不清的日子裡,他與青年朋友雅努施談到:"一切都在鬥爭,都在搏鬥。只有每天都必定能征服愛情與生活的人才會得到它們。"他感慨道:"關係我們人的事情,歌德幾乎都說到了。"也許,歌德這樣深察和把握人性和命運的"神人"觸動了卡夫卡內心深處的渴望,使他格外意識到自己掙扎著的生命之弦。

與歌德相反,格里爾帕策是與卡夫卡氣質格外相近的特殊悲劇人格。格里爾帕策是奧地利幾乎唯一能與德國古典作家相提並論的劇作家和詩人,他的悲劇後來被認為可能是奧地利舞台上最偉大的作品。格里爾帕策對卡夫卡的影響有著重要的意義。無獨有偶,這位奧地利詩人與卡夫卡在家世與氣質上竟有諸多相似之處。在他母系的家族遺傳性中大概隱藏著某種抑鬱症因子,母親和一個弟弟先後自殺,他自己則為嚴重的抑鬱症所苦,終生自我壓抑、自我懷疑、自我局限,並對人類處境表示出深深的悲觀主義。與此相關,他在生活和創作中表現出深刻而尖銳的心理學和倫理學的眼光。在宗教問題上,他明顯地具有一種反教士的特徵。後來,卡夫卡身上也表現出一些類似的傾向。特別意味深長的是,在他後來為"結婚或不結"這一問題像哈姆雷特一樣痛苦不已時,他專門舉出格里爾帕策、福樓拜、陀思妥耶夫斯基、克萊斯特這樣一些悲劇人格支持自己否定的回答。在文學之外,卡夫卡還受到自然科學的重大影響。19世紀末葉正是"科學時代"最偉大的時期,地質學、生物學、物理學、化學等領域都已經或正在發生重大革命。卡夫卡不同程度地感受了各門現代科學長足的進展,其中,達爾文進化論對他尤其顯示出特殊的吸引力。16歲時,他就已經開始閱讀達爾文和更激進的進化論思想家海克爾的著作。按照一位作者的說法,在當時,無神論的達爾文主義甚至一時掩蓋了斯賓諾莎泛神論對卡夫卡的影響,並將他推向更極端的無神論,讓他接觸到一點德國自然主義,並發現了令他一時為之崇拜的尼采,後來還引起他對托爾斯泰和克拉普林無政府主義較為溫和的興趣。對於卡夫卡這樣一位特殊的悲觀人格,進化論表現出一種極為重要的意義。臨終前幾年,卡夫卡與青年朋友雅努施的一次談話深刻地涉及到這一問題。雅努施向卡夫卡談起這樣一種觀點:人類豐富多採的裝飾藝術表面上具有無目的的美,使人產生自由的情感。但實際上,裝飾藝術卻有一個並只有一個目的,即掩蓋各種不同事物的實用性,使人忘記功能性的東西,從而忘記自己與自然和世界的聯繫。裝飾藝術是一種訓練方法,文明人用它掩蓋自己身上動物的天性。卡夫卡對這一觀點表示贊同,他評價說:"文明世界大部分建立在一系列訓練活動的基礎上。這是文化的目的。按達爾文主義的觀點,人類的形成似乎是猴子的原罪,而一個生物是不可能完全擺脫構成他的生存基礎的東西的。"

因此死亡完全是人類的事情。每個人都要死,而猴子則在整個人的族類中生存下去。"我"無非是由過去的事情構成的樊籠,四周爬滿了經久不變的未來夢幻。雅努施:《卡夫卡對我說》,第58頁。

顯然,從中學時代開始的對達爾文進化論的高度興趣,後來發展為卡夫卡悲觀主義的一個重要根源。在某種意義上,他在那陰鬱而恐怖的"猴子的原罪"中看到了人類和自己的宿命,找到了他自己悲涼而局促的"家"。"那是我的歸宿!"《卡夫卡書信日記選》,第150頁。這一點在很大意義上幫助人們理解後來卡夫卡的藝術世界,理解卡夫卡藝術世界中那些甲蟲、鼴鼠、豺狗、猴子、耗子、兀鷹……以及理解卡夫卡自己這隻"翅膀萎縮的寒鴉"。

在這所中學裡,宗教課是全體學生的必修課,主要內容是教授希伯來文,並用德語講解聖經和猶太經典。卡夫卡不僅對宗教課無甚興趣,而且還用無神論和泛神論思想與同學進行爭論,並試圖說服別人放棄猶太教信仰。

在受到無國界、反傳統的科學影響的同時,卡夫卡還受到當時流行的社會主義思想影響,並在猶太教和社會主義思想的衝突中,以他特有的方式站在社會主義思想一邊。

關於科學對世界觀的作用,量子物理學創始人、哥本哈根學派主要代表人物海森伯曾指出,在現代科學背後隱藏著哲學理論和哲學精神。人們在接觸現代科學的同時,必然接觸到這些哲學理論和精神,並導致對家族和種族傳統道德觀念的衝擊。W·海森伯:《物理學與哲學》,范岱年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11章。並非偶然,在科學、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以及對猶太教的背離等傾向之間存在著內部關聯,它們一致表現出卡夫卡對家庭、猶太教和社會的某種敵意,反映出卡夫卡心理上引人注目的反傳統動機。8年的中學學習結束了。1901年夏天,卡夫卡通過了中學升學考試,同年11月在布拉格費迪南-卡爾德文大學註冊入學,開始為期6年的大學生活。

最初,卡夫卡與同學和好友奧斯卡·波拉克和胡果·貝爾格曼一道,選擇了未受基督教洗禮的猶太人所能選擇的最好專業之一:化學。然而他很快發現,實驗室的工作對他並不適合,於是在兩個星期之後便轉入法律系,在那裡一直讀到畢業,並獲得法學博士學位。關於這些選擇和變化的心理動機,卡夫卡在《致父親的信》中也作了堪稱經典的自我分析:"……就我而言,並沒有什麼固有的選擇職業的自由,我知道,與那件性命攸關的事相比,其他一切事,猶如那中學裡的課程,都是無可無不可的,關鍵是要找到一個職業,從事這個職業我便可以無所顧忌地沉溺於這種冷漠之中,而同時又不至於過分傷害了我的虛榮心。於是,學法律便是勢在必行的事了。虛榮心、無謂的奢望使我作了幾次方向相反的小小的嘗試,例如那14天之久的學化學,那半年的學德國文學,這一切,到頭來反而更加強了我的那個基本信念。於是乎,我就學法律。"

既然懷著這樣一種無目的的目的,那麼可想而知,對於必修的法律課程,卡夫卡基本上應付了事,至多臨到考試才死記硬背。而在必修的課程之外,他在費迪南-卡爾德文大學校園內的各項活動,包括選修課程,則充分反映了他內在的興趣。

從第二學期開始,卡夫卡選修了布倫塔諾的學生安東·馬爾蒂所開設的哲學講座"描寫心理學的基本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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