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節 三位一體的犧牲者

的確,卡夫卡首先是世界和時代的犧牲者。

從某種意義說,犧牲者也就是見證人,因為他穿過了苦難和恥辱、骯髒和污穢、疾病和匱乏。

同時,卡夫卡又並不僅僅是一般的犧牲者和見證人。這個不幸的孩子,幾乎終生在倫理-人際關係的邊緣恐懼-渴望,"在成年人中流浪"。一方面,他在這種關係中所遭受的不幸,使他對這種關係的本質有著"切膚之痛"的感受。另一方面,他基本上是個"局外人",與常人相比,他容易具有一份清醒的眼光。與此同時,他的敏感,他對這種關係的"恐懼-渴望",使他格外能洞察它的本質。事實上,這種洞察滲透了他的藝術創造。在這方面,他的代表作之一《變形記》是一個典型的範例。生存論思想代表人物加繆曾對這部小說作出準確的概括,認為它是一種極端的"局外人"處境的產物,"是人在發覺自己一下子變成動物時所經驗的那種駭異感的產物",同時也是"一部明察秋毫的倫理學的驚人的畫卷"。加繆:《弗蘭茨 ·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和荒誕》;見葉廷芳編:《論卡夫卡》,第104-105頁。

這樣一個"局外人"也就是一個明徹的見證人。從某種意義和某種程度上說,每個人都是犧牲者和見證人。關鍵在於,卡夫卡是這樣一個獨特的、自覺的犧牲者和見證人:面對自己非人的犧牲和不幸的耽迷,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沒有一絲自欺欺人,絕無半點文飾和迴避,反而還以獨特的氣質對這犧牲的事實加以"自我折磨、自我譴責"的擁抱。卡夫卡"一點也不矯揉造作,也沒有絲毫的激情",激情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東西"。馬克斯·布洛德:《關於弗蘭茨·卡夫卡》,見瓦根巴赫《卡夫卡傳》,第220頁。而他的敏感則使他對世界的非理性格外刻骨銘心。唯其如此,他才得以格外冷靜、真切而深刻地感受到自我與世界的本性及其關係。與此同時,他的"恐懼-渴望"、他的真誠、正義感和良知又使他起而鬥爭。卡夫卡無法承受和容忍世界的非理性,他無法承受和容忍既是美人又是野獸的對象,無法承受和容忍本真人性的異化,更無法承受和容忍異化的加劇和人性的解體。面對非理性世界"懸而不決"、"含混不清"、"不由分說"的諸般本性,甚而至於面對"不由分說的懸而未決"或"懸而未決的不由分說",面對這個世界所盛行的"肉搏"的法則,卡夫卡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進行了觸目驚心的揭露和反抗,要求著理性、正義、公正、良知、明確、明徹、澄明、純真等形而上的價值。後面我們將看到,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部可歌可泣的鬥爭史,他的作品中也充滿了感人的鬥爭。

換句話說,卡夫卡不僅僅是犧牲者,而且是見證人,最後還是鬥爭者,是審判者。他是這三者的三位一體。我在鬥爭。沒有人知道這一點。有些人有所感覺,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沒有人知道。我履行著我每天的義務,可以看到我精神有些不集中,但不是很嚴重。當然每個人都在鬥爭,可是我甚於他人。大多數人像在睡眠狀態中鬥爭,他們如同在夢中揮動著手,想要趕走一種現象似的。我卻挺身而出,深思熟慮地使用我的一切力量來鬥爭。為什麼我要從這些吵吵嚷嚷、然而在這方面卻是戰戰兢兢的寂靜的人群中挺身而出呢?為什麼我要把注意力都吸引到我身上來呢?為什麼我的名字上了敵人的第一份名單呢?我不知道。另一種生活對我來說似乎沒有生活的價值。戰爭史書上把這樣的人稱為具有士兵天性的人。但事情並非如此,我並不希望勝利,我在鬥爭中感到快樂,並非因為它是鬥爭,使我快樂的唯一理由是有事可干。作為這樣的鬥爭,它帶給我的快樂顯然比我實際上所能享受到的要多,比我所能贈予的要多。也許將來我不是毀滅於這種鬥爭,而是毀滅於這種快樂。《卡夫卡書信日記選》,第110-111頁。

的確,就正如他自己意識到,作為犧牲者、見證人、鬥爭者的"三位一體",他與世界的對比是那麼令人絕望,兩者互不相容,無法協調。在這一對比中既包含著本性的對比,也包含著能量的對比。本性的對比是那麼鮮明,而能量的對比卻又完全一邊倒。正是這兩種基本對比之間的綜合效果,使他的生命和創造是如此地觸目驚心。在他三位一體的呼喊聲里,飽含著受害和犧牲的事實、可怕而真實的見證、以及抗議和鬥爭的吶喊。只是,作為一個"最瘦的人",一個來自陰森可怖的地下室的"活標本",一個"在成年人中流浪"的孩子,一個被骯髒的結核病毀壞了呼吸和發音系統的患者,他那三位一體的呼喊聲久久不能為倫理-人際關係的網路所接收,而只能成為"一個靈魂聲嘶力竭的獨白,一個聲帶壞了的人在沙漠中的呼喊聲",而得不到任何救助,令他自己也感到有些無聊。

但是,卡夫卡會有他的知音。歷史或上帝從不幸的猶太人中挑選他這樣一個不幸的人,當然是自有其道理。要知道,從芸芸眾生中挑選到這樣一個人並非易事。要多少因素近乎神秘地匯聚起來,並通過複雜得令人暈眩和窒息的相互作用,才會形成這樣一個"單數形式的人格"。一位作者說得好:要記錄最微小的震動,就要有最靈敏的儀器;要感知最高境界的要求,就要有最敏銳的靈魂;要眺望深淵,就要有敢闖深淵的人。因為壯漢、幹練之士或"體魄碩大無朋的資本家"無法完成這樣的事業,而這樣的事業落到了卡夫卡肩上。單憑這一點我們就能說,他的呼喊不會默默無聞地消失在虛空中。而他的呼喊一旦為人們所感受到,就會令人透不過氣來,令人感到徹骨的寒意,令人恐懼和顫慄,……從而也令人猛省,令人重新思考世界和生活的意義。而對於這意義,卡夫卡自己恐怕比我們更顯得若有所思:深深地沉入夜幕之中,像一個人有時沉入冥想一樣。人們都睡著了。認為他們正睡在房間里,睡在安全的床上,可靠的屋頂下,平躺或蜷卧在褥墊之上、睡單之中、毛毯之下,如果真是這樣認為的話,那可是無害的做作,天真的自欺了;事實上,正像從前一樣,他們又都擠在了一起,擠在荒郊,擠在野外一塊宿營地上,不可計數的一大群人,一大群平民百姓,擠在寒冷的露天下,冰冷的地面上,倒卧在他們早先曾經站過的地方,額頭枕著胳臂,臉朝著地,安祥地睡著。而你正在看守著,你是一個更夫,你揮舞一根從你身旁柴堆中撿起的燃燒的柴枝,發現了你最親近的人。你為什麼要看守呢?據說必須有個人看守,必須有個人在那兒。卡夫卡:《夜晚》,載《卡夫卡隨筆》,冬妮譯。灕江出版社,1991年。

一個孩子,一個守夜人。一個孩子是一個守夜人。也許,在一個患病的世界上,唯有一個孩子才可能是一個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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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恆的童年時代,生活的又一次召喚!完全可以設想,壯麗的生活就在每個人的周圍,它永遠那麼豐富,但是被掩蓋著,深得無法看見,極其遙遠。它在那兒,毫無敵意,既不抗拒也不充耳不聞。如用正確的話、用它真正的名字呼喚它,它就會來。正是在這方面有巫術的特點,它並不創造,而是召喚。"——只有一位孩子般的守夜人,才能在夜色的眺望中,看到這巫術般壯麗的生活。

我們十分理解卡夫卡這位守夜人對人類文化的重大貢獻。但是不應該忘記,這位守夜人不僅是一個孩子,而且也是"最瘦的人"。如果我們真正心明眼亮,如果我們對無論什麼人都具有隱忍的心懷,就能看到他在無邊夜色中的身影是那麼地孑然、羸弱而可憐。你為什麼要看守呢?據說必須有個人看守,必須有個人在那兒。可是,為什麼恰恰是個孩子?恰恰是個"最瘦的人"?

真正的人道主義必須具有真正明徹而隱忍的眼光,在任何時候都能透過任何事物看到不管怎樣一個真實的人,儘可能地看到真實的人,看到一個真正"單數形式的人格",——無論是面對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是眺望過往歲月的風中一個人朦朧的身影,或者打開一本書。哪怕為此要承受決眥的痛苦。如果我們渴望,如果我們決心要去面對或眺望一個人、一本書、或者一種生活……

在太長的危險之旅,我們一直糾纏在危險的概念中。正是生活和渴望提醒著我們:在我們的思路圍繞著"永遠的童年"糾結不去的地方,卡夫卡生命的河流才剛剛展開不久。所有的河流都將歸入大海。但是,每條河流都有自己不可重複的生命路線。卡夫卡的生命之河在命運的"地形"上盤桓,在生活的大地上流連,日日夜夜,以夢一般的眼神睨顧著斑駁難辨或眩目的蒼穹,那的確宛如一座至高無上的法庭。從灰濛濛的不由分說的雲層,從焦灼而酷烈的陽光,用痛遭剝奪因而永恆的童年的眸子,他試圖尋找永恆的母親的形象——其實也在呼喚著真正"最親愛的父親"。在父親的天穹下,在因母愛的缺席而悲涼的大地上,他從本已疲弱的身心調集起一切本能的力量,反抗著地形的限制和閹割。畢竟,弗蘭茨·卡夫卡的身上流動著洛維家族的血,其中所包含的,並非都是遲疑、膽怯、羸弱、敏感、畏懼和局促不安,更有真誠、正直、執著、勤勉、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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