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節 母愛的缺席

然而也許更為悲哀的是,父親造成的創傷,未必就是他童年時代最致命的傷口!

一般而言,與父親相比,對一個人更大、更潛在、更長期的作用力,來自這個人的母親。

從一開始,卡夫卡的母親就跟父親一道,捲入到商海沉浮中去了,並很快成為父親不可缺少的依賴。實在地說,父親教養不足,脾氣粗暴,不好相處,在商海沉浮中這是致命的弱點,雖然他精力過人、頭腦精明、鍥而不捨,仍然難以彌補。有幸的是,母親恰恰幹練而機智,富於愛心,樂於奉獻,剛好彌補了父親致命的缺陷。

這位昔日繼母身邊的"代理母親",如今又重操舊業了,只是她這次要料理的,不再是五位兄弟,而是自己的丈夫。丈夫和自己的童年都有缺憾,都為某種由來深遠的不安所困擾。不管怎樣,無論是為誰、為什麼,她需要奉獻,或者更準確地說:她與丈夫彼此需要。

從一開始,除妊娠晚期和分娩等特殊情況外,卡夫卡的母親即在商號里承擔起"全日制"工作。她不僅獨擋一面,還分擔丈夫關於商務上的不滿和抱怨,為他排憂解難。晚飯後陪丈夫娛樂,玩紙牌……這種婚姻模式持續了整個一生,而在初婚後的幾年內表現得尤為突出,因為那時商務大計才剛剛起步。本來,在那幾年,最需要她的是小卡夫卡,作為幼兒,他尤其需要她母愛的本能,需要她隨時隨地無微不至的親自關心和愛撫。可是,他所得到的並非是這樣一種愛,而只是一群如此這般的"代理母親"——將近30年後,他向自己當時的戀人(另一位性質不同的"代理母親")傾吐他兒時的缺憾:我是六個子女中最年長的孩子。在我之後是兩個弟弟,還在嬰兒時,便由於醫生的過失而病死了。於是我成了家中唯一的孩子,直到四五年後,三個妹妹才陸續來到人世……這就意味著,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我只能獨自面對形形色色的保姆、年老的奶媽、惡言惡語的廚子、面色陰沉的家庭教師,因為,父母總是呆在商店裡。關於這事,有很多話要說。 1912年12月19日至20日致菲莉斯。見Franz Kafka, Letters To Felice,Translated by James Stern andElisabethDuckworth.New York: Scho Books,1973。以下未另注出處者均見此書。

這的確是辛酸的諷刺。兩個被剝奪過童年的孩子一道彌補童年的缺憾,無意中又把自己的孩子推入缺憾的童年。歷史常以可笑而不幸的循環重複著自身。對於卡夫卡,歷史圍繞著"代理母親"的問題循環重複著自身。歷史和生活的不幸甚至把生身母親變為"代理母親"。也許正因為如此,生活中許多人永遠長不大,永遠是個孩子,永遠在尋找著母親和童年。從本質上說,這並非某個人的悲劇,而是人類存在本身固有的悲劇,尤其是現代生活方式固有的悲劇。只是,在某些特定的個人身上,這悲劇更容易獲得極端的表現形式。生活總是挑選某些特定的個人去體驗和認識它最深刻、最普遍的內容。

卡夫卡就這樣被自己的父母所"放棄",過早地暴露在"存在性不安"面前,以本來柔弱而敏感的、十分幼小的身心獨自面對巨大的生存難題。在這兒,問題還有更細膩的一面。必須注意到:卡夫卡不僅是被父母所"放棄",也不單單是被母愛所"放棄"。其實,單就母親而言,她並非不愛他。正如卡夫卡後來所說,"母親對我無限寵愛,這是真的"。問題更細膩的一面在於,就其本質而言,母親給孩子的母愛應該是無條件的;然而卡夫卡的母親卻不是這樣,她總是把父親放在第一位:雖然她[母親]總能給我們提供保護,但她也頗受您的掣肘。她太愛您了,她對您太忠貞、太順從了,致使在孩子們的這場鬥爭中,她不可能成為一種經久獨立的精神力量。〖ZZ(〗話說回來,這倒不失為孩子的一種正確無誤的本能,因為隨著歲月的移動,母親與您日益情篤;一方面,當事情涉及到她自身時,她總是溫良恭謙讓地維護住她的最低限度的獨立性,而並不怎麼過分傷害您的感情。

可另一方面,隨著歲月的增長,您對孩子們所作的判斷和批判,她卻愈來愈全盤接受,盲目附和。 《卡夫卡小說選》,第530頁。 [註:著重號為引者所加。]

請注意上述引文中用著重號所標出的文字,它們顯然意味著,卡夫卡在童年時代就已經憑本能直覺到了事情的本質。看來,事情並非簡單的"父母-孩子"、"父親-孩子"或"母親-孩子"雙方關係,而是複雜的"父-母-孩子"三方關係。健全的母愛應該能夠保證這種三方關係的和諧,讓孩子生活在真正的安全和幸福之中。然而卡夫卡認為,他的母親卻做不到這點。在他看來,母親給他的愛,與其說為他提供保護,使他免受父親傷害,不如說是"為淵驅魚",使他長期暴露在父親的粗暴、專制和野蠻面前:母親對我無限寵愛,這是真的,然而對我來說,這一切都跟我與您的關係,即那並不算好的關係相關的。母親不自覺地扮演著圍獵時驅趕鳥獸以供人射擊的角色。如果說您用製造執拗、厭惡或者甚至憎恨的感情來教育人在某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況下還有可能會將我培養為一個能夠自立的人的話,那麼,母親用寵愛、理智的談話……說情把這又給抵消掉了。我也就重新被逐回到您的樊籠,我採取對您我都有好處的行動,本來也許會衝破這個樊籠的。 《卡夫卡小說選》,第524-525頁。

總之,在卡夫卡看來,那不是母愛,而是母愛的缺席。健全的母親多半感覺兒子是自己血肉之軀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不僅如此,健全的母親會感到,正因為兒子的存在,她才得以與整個生活產生和保持密切的聯繫。健全的母親會因兒子的存在而覺得自己是生與死的主宰——她就像上帝或聖母,從一無所有中創造了一個了不起的生命。正因為如此,一般而言,母愛是母親身上最強烈的一種本能。母愛的偉大也許無需證明。母愛的缺席可能造成的後果,大概同樣無需證明。

也許,卡夫卡就是最好的證明。大概,正是因為母愛的缺席,父親的法庭才那麼至高無上,毋庸爭辯,才具有壓倒一切的威權。正是因為母愛的缺席,他本來柔弱而敏感的身心未能得到應有的蔭護,過早地暴露在父親有傷害性的陽光下面。正是因為母愛的缺席,他不幸的一生才那麼千迴百轉哀宛傷痛,他才終生睨顧和眷望,永遠地尋找,永遠在放棄和尋找之間猶豫不定、轉側悲徊。

至少,他的《致父親的信》本身提供了有力的旁證。在他的生命行將結束之際,他試圖將這份歷史性的文件呈交父親的法庭,而這份文件與其說是指控父親法庭的專制、粗暴和野蠻,不如說是指控父親法庭上母愛的缺席。 事實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卡夫卡首先將這份文件呈遞母親,請她轉交父親,母親似乎並未轉交。而卡夫卡對此也不了了之,也許,他知道他已達到了主要的目的。

我們粗略地了解了卡夫卡的童年。後來,在諸多不幸的遭遇之後,卡夫卡悲痛地認定,正是童年時代的創傷毀了他的一生。有一種詩意的說法:越是幼年的創傷越是難以癒合,甚至會像美艷而慘痛的鮮花一樣終生綻開。也許並非偶然,後來,卡夫卡終生都在談論自己的傷口,他那美艷的傷口多半是與生俱來,那種子是為父母所種,而那土地正是他自己的家,以及其下更深厚的歷史背景和土壤。

卡夫卡相信:疾病是世界的隱喻。果真如此,那麼傷口就是生活的象徵。傷口可以在我們腰部,它關涉我們的身家性命,關涉我們肉體的羸弱、痛苦、死亡與腐朽。傷口可以在我們肺部,它關涉超負荷思考所必須的氧氣,意味著腦力的衰竭和理智的夢魘。傷口也可以在我們的眼睛,它關涉我們心靈的渴望和悲哀……卡夫卡相信這一切:他來,他看見,他相信。或者不如說,他來,他相信,於是他看見。他看見自己傷痕纍纍,看見自己就是傷口。腰部有可怕的傷口。肺部在咯血。而眼睛的傷口最為慘痛,走投無路的目光顧盼人生,眷望大千世界,永遠地呼喚著那擁有母親的童年。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