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節 洛維家族

1882年,30歲的赫爾曼·卡夫卡娶了一位殷實的猶太釀造商之女為妻。新娘名叫尤莉·洛維,1856年3月22日生於波德布拉特。那是易北河邊一座小城,主要居民為捷克人。歷史上,在波希米亞地方類似波德布拉特這樣的小城,有不少虔誠而乖僻的猶太世家,其中不乏離群索居的學者、受人尊敬的拉比或長老、醫生、單身漢或別的什麼人。在世俗社會眼裡,這些人的人格常常表現為複雜的混合體。一方面,他們顯得行為古怪、舉止反常、不諳事理、心不在焉、體質羸弱;另一方面,他們又顯得性格突出、特立獨行、富於宗教情懷、關心精神生活和內心價值遠勝於關心世俗利益。

尤莉·洛維就來自這樣一個猶太世家。後來,尤莉·洛維回憶她的家族史時,一直能追溯到她的外曾祖父,也就是她外祖父的父親。那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也是家族中最有學問的人,在基督徒和猶太人中有著同樣的威望。據說,有一次,一場大火把他家四周的房屋全部化為灰燼,唯獨他家的房屋完好無損。人們把這一奇蹟歸之於他超人的虔誠。這位傳奇式人物的3個兒子,也都秉承了他們父親的虔誠。其中一位不怕別人嘲笑,堅持要在衣服上縫製標記,以表示對猶太教的忠誠。另一位改信了基督教,並成了醫生。他們都死得很早,剩下他們的哥哥,有幸躲過各種災難活下來。他就是尤莉·洛維的外祖父。這是一位虔誠的猶太教長老,留著長長的白鬍須,學識非常淵博,滿屋子都是藏書。他開了一家不小的商店,買賣上馬馬虎虎,但對猶太教的事情卻一絲不苟。這位長老終生堅持在易北河裡游泳,天寒地凍也不例外。如果河面結了冰,就在冰面上砸一個窟窿,再跳進水中游泳。他生了一兒一女。兒子是個瘋瘋顛顛的人物,女兒就是尤莉·洛維的母親。比起她瘋瘋顛顛的兄弟來,這個女人也並不幸運,她29歲時年紀輕輕便死於傷寒,身後撇下二兒一女:阿爾弗雷德、約瑟夫、以及3歲的妹妹尤莉·洛維——即後來赫爾曼·卡夫卡的妻子,本書主人公卡夫卡的母親。

尤莉·洛維的母親病逝後,她的外祖母也因不堪這一打擊而自殺身亡。然而有人揣測,她的自殺也許更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她女兒死後女婿的再娶。不管怎樣,這其中顯然反映了卡夫卡母系家族的人精神和情感世界的豐富和敏感。尤莉·洛維的母親剛去世不久,她父親就匆匆再娶卡夫卡母系家族的一位遠房親戚,並生下3個兒子:里查德、魯道夫和西格弗里德。這樣,尤莉·洛維未來的兒子卡夫卡就將有5個舅舅:大舅阿爾弗雷德,一生獨身,平步青雲,後來榮任西班牙鐵道部總經理;二舅約瑟夫和三舅里查德都是殷實的商人。另外兩個舅舅西格弗里德和魯道夫則顯得性格怪僻。西格弗里德一輩子沒有結婚,外表冷冰冰,但骨子裡卻詼諧幽默、為人厚道、樂於助人;他修養很深,藏書豐富,並且喜愛戶外活動;他後來在特里希地方當了一名鄉村醫生。卡夫卡最喜歡這位舅舅,日後常去特里希看望他。在卡夫卡所有的舅舅當中,魯道夫舅舅性格最為古怪和內向,尤其是當他改信天主教以後,更顯得"最難琢磨、過分自謙、十分孤寂、滑稽可笑"。

這就是卡夫卡母系家族——即後來卡夫卡所謂"洛維家族"——的簡史,其中隱含著豐富的線索,日後將在他們的後代卡夫卡身上現出端倪。用卡夫卡自己的話說,洛維家族的人"神經過敏,富有正義感,但時常又顯得局促不安"。後來卡夫卡身上局促不安、過分靦腆、懦弱膽怯的性格,顯然與洛維家族有著血肉相關的聯繫。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的血會誘惑我成為我的舅舅的新的體現"。 卡夫卡:《卡夫卡書信日記選》,葉廷芳、黎奇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155頁。

然而,影響後來卡夫卡性格特徵的更重要的因素,不是籠統地來自洛維家族,而是來自一個至關重要的人,那就是卡夫卡的母親尤莉·洛維。跟她的丈夫赫爾曼·卡夫卡一樣,尤莉·洛維也沒有幸福的童年。

尤莉·洛維的父親,與她母親世系的人相比,已經被歐洲當地民族"同化"了,外表和語言都已德國化,顯得結結實實,信守著帝國早期的政治態度。他在波德布拉特發了財,成為一位典型的猶太中產階級人士。再婚後不久,便把家庭和事業一道轉移到首府布拉格。

尤莉·洛維跟隨父親和繼母長大了。繼母就是繼母,不能代替親生母親。作為6個子女中唯一的女性,尤莉不得不擔任代理母親的角色,像灰姑娘一樣整天勞碌,應付各種困難。周圍的人都信任她,唯獨父母不甚滿意,對此她卻十分克制,從不抱怨,把感情保留在內心。長期這樣的生活形成她的性格:幹練,大方,奉獻。這使她在人群中表現出一種凝聚力。然而,在相當程度上,這種奉獻以及由此產生的凝聚力,卻是內心缺憾的某種反面表現,是一種複雜而微妙的深層心理需要。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比通常的人們更多地處於某種"存在性不安"之中。她從奉獻中得到他人之愛或讚許的回報,多多少少彌補了兒時母愛的缺失。十分有說服力的是,她的5個兄弟成人後彼此疏於來往,但都與這個唯一的姐妹保持著親密的關係。她的奉獻和凝聚力無疑具有生命力。只是,問題的關鍵在於:這種奉獻和凝聚力,是否她未來的兒子卡夫卡所真正需要的呢?從本質上說,她與赫爾曼·卡夫卡婚姻的基礎並非是愛情,而是事業。某種意義上,他們都是被剝奪了童年的、受傷的孤兒。與童年的夥伴相比,他們格外處於某種"存在性不安"之中。他們格外地"想有個家"。而家的存在依賴於苦苦的掙扎和拼搏。赫爾曼正在拚命爬向猶太中產階級。他要成為說德語的上流人士,他要擺脫一般猶太人的不安全感,他要洗刷自己從捷克農村地區染上的自卑感……他雖然沒受多少教育,但頭腦敏銳,有著粗野的生命力,同時也有著致命的弱點。他希望在這個混亂的世界上出人頭地,掙取金錢和地位。苦難而艱辛的童年讓他無師自通:錢也許並非萬能,但沒有錢肯定萬萬不能。也許金錢買不來幸福,但它能帶給人安全感,帶給人富裕安穩的生活和令人尊敬的社會地位。不用說,尤莉·洛維必然對此產生深深的應和。而且,她還剛好是位理想的搭擋。

1882年9月3日,赫爾曼·卡夫卡與尤莉·洛維在布拉格舊城廣場一座飯店舉行了婚禮。這年年底,卡夫卡夫婦的第一家乾貨店開張營業。1883年7月3日,尤莉·卡夫卡生下一個健康的兒子,為紀念給猶太人帶來好運的、"猶太人的皇帝"弗蘭茨·約瑟夫而取名為弗蘭茨·卡夫卡。7天以後,一位醫生按照猶太教規為孩子行了割禮,為他完成了猶太民族傳統的肉身"符號化",打上了既是肉體性又是文化性的種族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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