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 永世漂泊的猶太人

猶太民族屬於希伯來文明。希伯來文明與古希臘文明一道,是形成現代西方文明的兩大淵源。他們向西方文明貢獻了《聖經·舊約全書》。在古代東方民族中,除埃及人外,沒有誰比猶太人對現代西方文明的出現產生過更大的作用。然而,由於複雜而神秘的命數,在兩千多年前,古代猶太民族作為政治國家的歷史就已經結束了。公元70年,羅馬人摧毀耶路撒冷,吞併巴勒斯坦,給古代猶太民族漫長而痛苦的亂離史划上了絕望的句號。命運留給猶太人唯一的選擇:那就是實際上早已在開始的"永世的流浪"。

就像沙漠中的水,猶太人消失在古羅馬帝國巨大的疆域之內,並隨著歷史的演進流落到世界各地。這個沒有祖國的民族,由於深邃的宗教和悠久的歷史,在永世的漂泊中表現出驚人的內聚力,顯示出獨特的宗教傾向和民族特性。無論在任何宗教、政治和語言環境中,他們都信守自己的宗教、文化和語言傳統。例如,猶太男孩出生七天後便要行割禮,打上種族、宗教和文化三位一體的標記,完成肉身的"符號化"。 "我相信割禮這個記號極其重要,我個人相信單單只這個就可以使這個民族長存。"見斯賓諾莎:《神學政治論》,溫錫增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64頁。

由於種種不可調和的差異,也由於有關的歷史原因,猶太人與居住地本土居民的關係常常十分緊張,充滿矛盾,在特定因素刺激下便發展為宗教和民族迫害。人們逐漸形成對猶太人根深蒂固的偏見。猶太人遭受到形形色色的歧視,經歷無數次令人髮指的屠殺,其悲慘的命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達到登峰造極。古羅馬的猶太社群,是歐洲最古老的猶太社群之一。歷史上,奧地利屬於古羅馬帝國的版圖,其境內猶太人的歷史可謂淵遠流長。自然,在他們的遭遇中也少不了來自官方、宗教和民間的種種排斥、歧視和迫害。就與卡夫卡家族有關的波希米亞情勢而論,那兒是奧地利猶太人的主要棲居地之一。19世紀下半葉,在波希米亞首府布拉格,猶太人只能在政治、宗教、民族、文化衝突的複雜狹縫中忍辱偷生。為維護捉襟見肘、日益虛弱的帝國,哈布斯堡王室可謂殫精竭慮。各類矛盾日益激化。捷克民族主義者正竭力反抗帝國的統治;由於帝國此前採取了若干改善猶太人處境的政策,對猶太人的排斥和打擊也因而升級,暴力行為隨處可見。當時,說德語的猶太人,其處境猶為艱難。作為說德語的猶太人,他們受到日耳曼反猶主義的排斥和打擊;作為說德語的猶太教徒,他們受到基督教反猶傾向的排斥和打擊;作為說德語的猶太人,他們尤其受到捷克民族主義的排斥和打擊;最後,作為猶太人,他們受到一切人的排斥和打擊。尤其是,當時布拉格幾十萬人口中,說德語的人口不到十分之一,而其中說德語的猶太人更是寥寥可數,其惶惶不安的現實和心理狀況不難想見。

如果要用文學的隱喻,恐怕很難比詩人海涅(他自己就是猶太人)筆下的語句更令人震動了:

當我一面四下尋找年邁的夏洛克[莎士比亞戲劇《威尼斯商人》中的猶太商人],一面注意察看所有蒼白的、痛苦的猶太面孔時,我有了一個新發現,可惜我不能將它隱瞞起來。那就是,同一天我曾訪問過桑·卡洛的瘋人院,現在在猶太寺院里,我突然發現,在猶太人的眼光中,閃爍著同一種悲慘的、半凝視、半游移、半狡猾、半痴呆的光彩,這就是我不久前在桑·卡洛的瘋人眼中所曾看到的……

……雖然我在威尼斯的猶太寺院向四面八方搜尋,我哪兒也瞧不見夏洛克的顏面,但我仍然彷彿覺得,他就隱藏在那裡,在任何一件白色法衣下面,像他別的教友一樣熱忱地禱告著,禱告聲莽撞、激烈甚至狂暴地沖向了冷酷的神王、耶和華的寶座!我卻沒有看見他。但是,臨近黃昏,按照猶太人的信仰,天堂的大門將要關閉,任何禱告再也傳不進去了,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裡面有淚水潺流,彷彿已不能用眼睛來流它們了……這是一種連石頭也會同情的欷噓……這是只有從保存著全部殉教痛苦(一個受折磨的民族一千八百年來所曾忍受過的)的心胸中才發得出來的呻吟……這是一個精疲力盡而將倒斃在天堂門口的靈魂的喘息……而這個聲音對我顯得多麼熟悉,我彷彿曾經聽見它那樣絕望地哀嚎:"傑西卡[夏洛克所失去的女兒],我的孩子!" 海涅:《海涅選集》,張玉書編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523-5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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