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 穿過歷史的迷宮

布拉格是一座悲劇性的城市。這一點從建築上就能看出:中世紀和近代的各種形式幾乎毫無過渡形式就互相交錯在一起。這樣,一排排房屋就具有某種浮動的、夢幻的色彩。布拉格是一座表現派城市。房屋、街道、宮殿、教堂、博物館、劇院、橋樑、工廠、塔樓、簡陋的出租樓房,這一切都是一種深沉的內部運動的石化了的痕迹。布拉格的城徽圖案里有一隻鐵拳,一隻砸爛使人窒息的城牆和鐵柵欄的鐵拳,這不是沒有道理的。城市的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背後潛藏著一種強烈的生活意志,它要打碎舊的形式,不斷地鞏固新的生活,但是恰好在這裡已經潛伏著毀滅的種子。暴力導致新的暴力。越來越發達的技術將粉碎那隻鐵拳。現在已經可以聞到一股廢墟味道。古斯塔夫·雅努施:《卡夫卡對我說》,趙登榮譯。時代文藝出版社,1991年,第74頁。

的確,布拉格並非只是一個隱喻。它是歷史上奧地利(以及後來奧-匈帝國)行省波希米亞的首府。從歷史上說,奧地利可以看作"哈布斯堡王室"的同義詞。作為一個國家,奧地利有著極為複雜紛繁的演變和發展史。

在中世紀,歐洲本土的版圖碎裂為成百上千塊細小部分,宛如"一條政治上雜亂拼縫的坐褥"。形形色色的公國、伯國、侯國、主教國家以及城邦,各自擁有頒布法律、徵收賦稅、鑄造錢幣的權力,與此同時,又另有一群自成獨立經濟單位的莊園和市鎮。在各個部分之間,似乎永無休止地進行著繁複的政治紛擾或戰爭,直到鐵血與火焰把它們交融鍛燒成若干較大的部分,並繼續鐵血與火焰的角逐和較量。

13世紀,統治德意志神聖羅馬帝國的哈布斯堡王室侵佔了奧地利。到14世紀,政治和戰爭的較量導致世事變遷,哈布斯堡王室的統治變成"對奧地利的統治",哈布斯堡王室變成"奧地利王室",成為德意志神聖羅馬帝國內部一支舉足輕重的王室。從15世紀一直到18世紀初,德意志王位和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稱號實際上由奧地利哈布斯堡王室世襲。

17世紀,由歐洲宗教改革運動引發的"三十年戰爭",使德意志神聖羅馬帝國國力大減,從而分化為一些獨立國家的鬆散聯盟。以此為契機,在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內,奧地利哈布斯堡王室逐漸強盛,領土空前擴大,到18世紀初已囊括波希米亞(即如今的捷克共和國)、摩拉維亞、西里西亞等廣大地區,成為一流的歐洲強國。然而,在隨之而來的一系列繁複戰爭中,德意志神聖羅馬帝國另一支重要王室——普魯士霍亨索倫王室——給予奧地利一系列沉重打擊,並因此迅速崛起成為歐洲強國,由此開始了德意志內部普魯士、奧地利兩雄相爭的局面。從18世紀末葉到19世紀中葉,兩者之間此消彼長,直到1866年的"七周戰爭",普魯士最終擊敗奧地利,從而得以兼并德意志諸邦,將奧地利排除在外,成為所謂"德意志第二帝國"。

主要由於對普魯士戰爭的失敗,1867年,奧地利與匈牙利締結"奧-匈二元帝國",哈布斯堡王室以這種新的形式一直延宕到1918年。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由於戰敗,也由於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運動的勃興,哈布斯堡王室壽終正寢,奧-匈帝國的疆域碎裂為奧地利、捷克和斯洛伐克、匈牙利、波蘭、羅馬尼亞以及南斯拉夫等幾個國家,大致回覆到幾個世紀之前的版圖。

對於我們來說,特別值得強調的是,今日捷克共和國,即由舊日奧-匈帝國治下的波希米亞和摩拉維亞兩部分組成。其位於西部的波希米亞,像一把楔子擠入德意志中部,靠近普魯士;今日捷克的首都布拉格,正是當時波希米亞行省的首府。在奧地利與德意志及普魯士錯綜複雜的關係和衝突中,波希米亞和布拉格正是首當其衝的要害地區及樞紐城市。在這塊"是非之地",混居著各種各樣的民族,交錯著形形色色的語言:捷克人、斯洛伐克人、普魯士人、猶太人……波希米亞是卡夫卡家族的生息之地。而布拉格,正是那束縛他一生、使他難分難解的"帶爪子的小母親"。

用生存論哲學的話語來講,上述的歐洲事變,正好表明了歐洲人"生活世界"中動蕩不安的歷史背景。用生存論心理學的話說,在歐洲大陸(尤其是中歐,尤其是奧地利)的歷史中,隱含著一種"存在性不安"。 生存論,既存在主義。有關說明見第二章。又,關於人在破碎的中歐土地上的生存和命運,也許有必要提及一個簡單的事實:卡夫卡、里爾克、弗洛伊德、維特根斯坦、古斯塔夫·馬勒、阿德勒、斯蒂芬·茨威格等人都產生於大致同一個時期的奧地利。而且,與下面的內容有關的是,他們都是猶太人。如果說歷史背景是人性的深厚土壤,那麼,上述存在性不安就是歐洲人性土壤中重要的成分。說一句但願不算題外的話,也許正因為上述原因,歐洲大陸才得以成為生存論哲學的故鄉。

在歐洲如此紛繁的背景上,如果一個人格外還有著猶太背景,那麼,他的命運之更其複雜的性質,也就可想而知了。某種意義上,猶太人,那意味著永世的流浪和漂泊,意味著不安中的不安。如果歷史要挑選某個民族,讓它代表所有上帝的子民去認識人的天命,那麼歷史多半會挑選猶太民族。如果歷史出於同樣的原因要挑選某個人,它多半會在猶太民族中去挑選。就正如耶穌在猶太人中挑選了拉撒路,讓他從病痛、瘡癩、死亡、腐朽和墳墓中復活,重新在這始知其苦難的大地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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