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回 風塵困頓

楊過只奔出兩步,突然間頭頂一陣勁風過去,一個人從他頭頂竄過,站在他與五丑之間,笑道:「這一覺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這一下楊過大喜過望,五丑驚駭失色。原來洪七公初時是在雪中真睡,待得被五丑在身上踏了一腳,自然醒了。他存心試探,瞧這少年能否守得三日之約,每當楊過來探他鼻息,便閉氣裝死。直到此刻,才神威凜凜的站在窄道路口。他左手劃個半圓,右手一掌推出,正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大丑不及逃避,明知這一招不能硬接,卻也只得雙掌一併,奮力抵擋。

洪七公掌力收發自如,當下只使了一成力,但大丑已感雙臂發麻,胸口疼痛。二丑見他勢危,生怕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雙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強,二丑向後一仰,險些摔倒。四丑站在其後,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著傳將過來,接著四丑傳三丑,三丑又傳到最後的五丑身上。這五人逃無可逃,避無可避,轉瞬之間,就要被洪七公運單掌之力,一鼓擊斃。

洪七公笑道:「你們五個傢伙作惡多端,今日給老叫化一掌震死,想來死也瞑目。」五人扎定馬步,鼓氣怒目,合力與他單掌相抗,只覺壓力越來越重,胸口煩惡,漸漸每喘一口氣都感艱難。

洪七公突然「咦」的一聲,顯得十分詫異,將掌力收回了八成,說道:「你們的內功很有些兒門道,你們的師父是誰?」

大丑雙掌仍是和他相抵,氣喘吁吁的道:「我們……是……是達爾巴師父……的……的門下。」洪七公搖頭道:「達爾巴?沒聽見過。嗯,你們內力能互相傳接,這門功夫很了不起哪。」

楊過心想:「能得洪老前輩說一句『很了不起』,那是當真了不起了。可是我看這五個傢伙也平平無奇,沒一個打得過我。」

只聽洪七公又道:「你們是甚麼門派的?」大丑道:「我們的師父,是……是西藏聖……聖僧……金輪法王門下二……二弟子……」洪七公又搖搖頭,說道:「西藏聖僧、金輪法王?沒聽見過。西藏有個和尚,叫甚麼靈智上人,倒見過的,他武功強過你們,但所學的不是上乘功夫。你們學得功夫很好,嗯,大有道理。你去叫你們祖師爺來,跟我比劃比劃。」

大丑道:「我們祖師爺是聖僧……活菩薩,蒙古第一國師,神通廣大、天下無敵,怎……怎能……」二丑聽得洪七公語氣中有饒他們性命之意,但大丑這般說,正是自斷活路,忙道:「是,是。我們去請祖師爺來,跟洪老前輩切磋……切……切……也只有我們祖師爺,才能跟洪七前輩動手。我們小輩……跟你提……提……酒……酒葫蘆兒……也……也……不……」

正在這當口,只聽鐸、鐸、鐸幾聲響處,山角後轉出來一人,身子顛倒,雙手各持石塊,撐地而行,正是西毒歐陽鋒。楊過失聲大叫:「爸爸!」歐陽鋒恍若未聞,躍到五丑背後,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撐,一股大力通過五人身子一路傳將過去。

洪七公見歐陽鋒斗然出現,也是大吃一驚,聽楊過叫他「爸爸」,心想原來這小子是他兒子,難怪如此了得,只覺手上一沉,對方力道湧來,忙加勁反擊。

自華山二次論劍之後,十餘年來洪七公與歐陽鋒從未會面。歐陽鋒神智雖然胡塗,但逆練九陰真經,武功愈練愈怪,愈怪愈強。洪七公曾聽郭靖、黃蓉背誦真經中的一小部分,與自己原來武功一加印證,也是大有進境,畢竟正勝於逆,雖然所知不多,卻也不輸於西毒。兩人數十年前武功難分軒輊,此後各有際遇,今日在華山第三度相逢,一拚功力,居然仍是不分上下。就可憐藏邊五丑夾在當世兩大高手之間,作了試招的墊子、練拳的沙包,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呼吸緊一陣、緩一陣,周身骨骼格格作響,比經受任何酷刑更要慘上百倍。

歐陽鋒忽問:「這五個傢伙學的內功很好。是甚麼門派?」楊過心想:「連我義父也說他們學的內功很好,這五丑果然不是尋常之輩。」只聽洪七公道:「他們說是甚麼西藏聖僧金輪法王的徒孫。」歐陽鋒道:「這個金輪法王跟你相比,誰厲害些?」洪七公道:「不知道,或許差不多罷。」歐陽鋒道:「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厲害些。」歐陽鋒一怔,叫道:「不信!」

兩人說話之際,手足仍是繼續較勁。洪七公連發幾次不同掌力,均被歐陽鋒在彼端以足力化解,接著他足上加勁,卻也難使洪七公退讓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時哈哈大笑,向後躍開。

藏邊五丑身上的壓力驟失,不由得搖搖晃晃,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給這兩大高手的內力前後來回交逼,五臟六腑均受重傷,筋酥骨軟,已成廢人,便是七八歲的小兒也敵不過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賊,總算你們大限未到,反正今後再也不能害人,快給我滾罷。記得回去跟你們祖師爺金輪法王說,叫他快到中原來,跟我較量較量。」歐陽鋒道:「跟我也較量較量。」藏邊五丑連聲答應,腳步蹣跚,相攜相扶的狼狽下峰。

歐陽鋒翻身正立,斜眼望著洪七公,依稀相識,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甚麼名字?」洪七公一聽,又見他臉上神色迷茫,知他十餘年前發瘋之後,始終未曾痊癒,於是說道:「我叫歐陽鋒,你叫甚麼名字?」歐陽鋒心頭一震,覺得「歐陽鋒」這三字果然好熟,但自己叫甚麼名字,實在想不起來,搖頭道:「我不知道。喂,我叫甚麼名字?」洪七公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罷。」歐陽鋒怒道:「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說。」洪七公道:「好罷,你名叫臭蛤蟆。」「蛤蟆」兩字,歐陽鋒是十分熟悉的,聽來有些相似,但細細想卻又不是。

他與洪七公是數十年的死仇,憎惡之意深印於腦,此時雖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見到他就生氣。洪七公見他獃獃站立,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備,果然聽他大吼一聲,惡狠狠的撲將上來,當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龍十八掌的掌法。兩人襟帶朔風,足踏寒冰,在這寬僅尺許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絕技,傾力以搏。一邊是萬丈深淵,只要稍有差失,便是粉身碎骨之禍,比之平地相鬥,倍增兇險。二人此時年事已高,精力雖已衰退,武學上的修為卻俱臻爐火純青之境,招數精奧,深得醇厚穩實之妙詣,只拆得十餘招,兩人不由得都是心下欽佩。歐陽鋒叫道:「老傢伙厲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蛤蟆也了不起。」

楊過見地勢險惡,生怕歐陽鋒掉下山谷,但有時見洪七公遇窘,不知不覺竟也盼他轉危為安。歐陽鋒是他義父,情誼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邁,這隨身以俱的當世大俠風度,令他一見便為之心折。他在饑寒交迫之中,甘冒大險為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晝夜中兩人雖不交一言片語,在楊過心中,卻便如已與他共歷了千百次生死患難一般。

拆了數十招後,楊過見二人雖在對方凌厲無倫的攻擊之下總是能化險為夷,便不再掛慮雙方安危,只潛心細看奇妙武功。九陰真經乃天下武術總綱,他所知者雖只零碎片斷,但時見二人所使招數與真經要義暗合,不由得驚喜無已,心想:「真經中平平常常一句話,原來能有這許多推衍變化。」

堪堪拆到千餘招,二人武功未盡,但年紀老了,都感氣喘心跳,手腳不免遲緩。楊過叫道:「兩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餓了,大家來飽吃一頓再比如何?」洪七公聽到一個「吃」字,立即退後,連叫:「妙極,妙極!」楊過早見五丑用竹籃攜來大批冷食,放在一旁,於是奔去提了過來,打開籃蓋,但見凍雞凍肉、白酒冷飯,一應俱全。洪七公大喜,搶過一隻凍雞,忙不迭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響。

楊過拿了一塊凍肉遞給歐陽鋒,柔聲道:「爸爸,這些日子你在哪兒?」歐陽鋒瞪著眼睛道:「我在找你。」楊過胸口一酸,心想:「世上畢竟也有如此真心愛我的人。」拉著他的手臂,說道:「爸爸,你就是歐陽鋒。這位洪老前輩是好人,你別跟他打架了。」

歐陽鋒指著洪七公,道:「他是歐陽鋒,歐陽鋒是壞人。」楊過見他神智錯亂,心下難過。洪七公笑道:「不錯,歐陽鋒是壞人,歐陽鋒該死。」歐陽鋒望望洪七公,望望楊過,雙眼發直,竭力回憶思索,但腦海中始終亂成一團。

楊過服侍歐陽鋒吃了些食物,站起身來,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輩,他是我的義父。你憐他身患重病,神智胡塗,別跟他為難了罷。」洪七公聽他這麼說,連連點頭,道:「好小子,原來他是你義父。」

哪知歐陽鋒突然躍起,叫道:「歐陽鋒,咱們拳腳比不出勝敗,再比兵器。」洪七公搖搖頭道:「不比啦,算你勝就是。」歐陽鋒道:「甚麼勝不勝的?我非殺了你不可。」回手摺了一根樹枝,拉去枝葉,成為一條棍棒,向洪七公兜頭擊落。他的蛇杖當年縱橫天下,厲害無比,現下杖頭雖然無蛇,但這一杖擊將下來,杖頭未至,一股風已將楊過逼得難以喘氣。楊過急忙躍開躲避,看洪七公時,只見他拾起地下一根樹枝,當作短棒,二人已斗在一起。洪七公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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