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濤

——生活的浪花

生命像海,平靜的時候一片茫茫,沒有目的也無所適從,但忽然間波濤洶湧起來了,澎湃怒號,不可遏止,後面的推著前面的,前面的推著更前面的,大勢所趨,不由得你不隨波逐流的翻滾過去。一會兒,風停了,漢平了,剩留下來的仍是一片茫茫,疲乏地,懶散地,帶著個波濤的回憶。

我是十二歲那年進中學的,正值暴風雨前夕,空氣沉悶得很。我所進的中學不是所謂普通中學,而是叫做縣立女子師範學校。——是鄙縣唯一的中學程度女子讀書的所在,因為那時根本沒有男女同學這回事,而且連做夢也不曾想到。

女子師範在月湖中央,校舍占著一塊風景優美的土地,喚做竹洲的。竹洲的古迹很多,說起來在很早的北宋慶曆間,就有個樓西湖先生(郁)徒此講學,不過那時還不叫做竹洲,叫做松島。到了南宋熙淳時,史忠定公(浩)築真隱館於其地,乃更松島為竹洲。後來又來了沈叔晦先生(煥)同他的弟弟(炳)居於真隱館之右,各開講院講學,熱鬧非凡。其後更是代有聞人,如樓宜獻(鑰)之築錦熙堂,全謝山(祖望)之著書於雙韭山房,費做季(以局)之主講辯志精舍,這些都是四明人士所津津樂道的,我們的校長史老先生更道之不厭。

史老先生是前清的秀才,也是我祖父的老朋友。他有一張滿月般、帶著紅光的臉,三塔牙須,說長不長,道短卻也不短。說話的時候,他總是用手摸著牙須。輕輕的,緩緩的,生怕一不小心摸落了一根,那可不是玩,比打破他那副無邊的白玻璃眼鏡還要難過。我聽說有生以來,他的眼鏡玻璃只打破過一次,那是我進這學校的上半年,據說有一個高級女生因入了國民黨,清早邀請三五個同學在操場上談論男女平等,自由戀愛什麼的,給我五姑母——師範學校的女舍監——聽見了,打鼓似的篤篤篤一雙小腳穿著皮鞋拚命向校長室跑去報告,那時史老先生剛坐下喝過茶不久,一手摸著牙須,一手正摘下那副眼鏡來揩拭,因為茶的熱氣往上沖把他的眼鏡玻璃弄模糊了,五姑母氣喘喘的進來,把這話斷斷續續說了一遍,史老先生聽到"國民黨"三字,手便一顫,牙須幸而沒扯斷,眼鏡卻拍的掉在地上了,雖由我五姑母趕緊彎腰拾起,但已不由得他不痛惜,白的薄的玻璃竟碎了一片。

碎了玻璃還不夠,漸漸的連史老先生的心都碎了。因為後來這位入國民黨的女生雖經迫令"主動退學",而高級女生中似乎開了風氣,常有切切擦擦私下在操場或在校園或在廁所中私談情形,害得我五姑母小腳穿皮鞋篤篤篤跑來跑去忙個不停,史老先生也常摸著牙須輕輕嘆氣。我進了這學校,瞧著奇隆起來,偶然問人,人家就把這經過告訴了我,我始恍然大悟。但大悟之後卻又有些不解:國民黨是什麼?入了國民黨的為什麼就要勒令退學?我把這話向五姑母詢問時,五姑母卻大大的驚慌起來了。

她漲紅了臉,氣急敗壞地警告我:"聽么?你……你孩子家也知道國……國民黨了嗎?誰告訴你的?幸而,…幸而還好,不曾給他……他老人家知道,要是他老人家……史老先生知道了,你得當心……以話伙不許說!"

我也慌了,真是一句也不敢說。但不到下午,史老先生就來叫我到校長室去,我五姑母正站在旁邊。五姑母的臉孔通紅,史老先生這時卻像紅光給她全吸了去似的,顯得有些青白,他的面容看去似乎很動怒,但卻帶著輕微的悲哀。

我站在他的面前,抖索索地,一鞠躬。

他略微點點頭,左手端著茶杯,右手開始摸牙須起來。他對我說了許多話,文縐縐地,引了許多古書,我一則聽不懂,二則心裡慌,許久許久,才抓住"玉石俱焚"四個字,大概是說我若再跟她們胡鬧下去,將來就不免玉石俱焚了。但是事實上我並不曾跟她們胡鬧過什麼,我只不過問了一句,不知五姑母是怎樣向他報告的,我想解釋,然而他已揮手令我出去了。這是我進女子師範後第一次能有機會跟他談話——不,應該說是"聽"他談話。

第二次他喊我進校長室去,原因是我不該梳了兩個辮子頭。原來當時女校有一種規矩,便是附小女生梳辮子,師範女生梳頭,不問年齡大小,只講程度高低。我十二歲進中學,當時是最年幼的一個,許多十八九歲甚至於二十餘歲的附小女生都拖著長辮子,但我卻要組起一個身來。會的式樣很多,有直S,有橫S,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頭,但是我卻梳不來。我只能學著一般最老實的人的樣子,流項老實、項便當的辮子頭,那就是打好一條辮子,把它胡亂給起來,用幾個權來夾住便是。有時候連跳帶跑,銀簪落在地上了,那辮子就失了羈絆,曲曲彎彎,像小洞的流水般垂掛下來。於是有人向我建議:你的年紀輕,後來梳獨個會不像樣,還是當中挑開梳兩個吧。我想起古裝美人圖上的丫環,覺得她們的垂會樣子還好看,就照著做了。

不料史老先生卻又喊我過去訓斥,這次他的臉色更青更白,右手不是摸牙須而是緊緊握住牙須了,他說:"你為什麼不守校規?梳兩個頭,成什麼樣子?古語說得好,天元二日,民無二主,——真是造反了!"

五姑母站在一旁面色通紅,像不勝熱鬧似的;但四肢卻又像怯冷,科索索地。我想,梳頭與造反又有什麼關係?兩個辮子頭又怎麼上比太陽或人主起來,真是莫名其妙。待要啟齒詢問時,嘴唇一拿動,五姑母便沖著我呵叱:"還不快出去把頭梳過了!誰叫你梳兩個警的?是誰在教唆你?——快出去呀,趕快把頭改梳過。"我噙著眼淚,委屈地退了出來。

從此我的辮子頭又歸併起來,合而為一了,但整個的中國卻仍舊四分五裂,國民革命軍從廣東出發,一路浩浩蕩蕩的奔向浙江省來。

在第二年春光明媚之際,同志們終於完成了光明燦爛的工作,整個的縣城裡都是滿了青天白日旗,只缺少一個地方,那便是我們史老先生管理下的女子師範。紅的旗,加上一角青天白日,花樣是新鮮的,一切機關,學校,團體,甚至於時髦的家庭都在趕製,製成一面簇新的話,掛起來,掛得愈高愈好,迎風招展,似在普遍地向四方男女青年打招呼。於是青年們仰面對著它,千萬顆心兒一齊向上飄,呼聲愈來愈高;打倒帝國主義呀!打倒土豪劣紳呀!女子解放呀,剪髮呀,最後還來一個要求,便是男女同學,這可把史老先生真真氣壞了。他堅決地拒絕懸掛國旗,說是一切罪惡都由它帶來,於是高級同學嚷起來了,史老先生便實施封鎖政策,一概不許出校門。走讀生暫時留住在校中,本埠寄宿生連星期及例假日也不許出外,但是外面終於也得了風聲,在學校的周圍,牆上,柱子上,商店櫥窗上,統統貼滿了標語,那便是千篇一律的,驅逐腐化分子史老頑固的要求。這些標語,我們本來也不會瞧見,原因是喊張媽去買花生米,糖果店貪小,把它撕下來作包紙包了,所以才能到達我們眼帘。"剷除腐化分子呀!""打倒史老頑固呀!"學校里也喊起來了,而且第一次作事實上示威的,便就全體剪去頭髮。

記得有一位高級同學對我說:"蘇青,你不怕麻煩嗎?這樣小的人梳著個辮子頭,小老太婆似的,多難看呀!他們連梳兩個都不答應依,專制手段,你還不反抗謀解放嗎?"於是我連連點頭,她便拿起剪刀路的一聲,替我頭髮求得解放了。

當我五姑母篤篤篤晚上走著來查寢室時,只見桌上滿是亂髮及剪刀,她便嚇了一大跳。她站在房中央喊:"你們都睡著了嗎?瞧,這是什麼?桌上哪裡來的這許多頭髮?誰是值日生?……"一連串的問題儘管由她追問下去,可是誰也不回答,大家假裝睡著了,她更加氣起來,去瞧值日表上的名字,真糟糕,寫得剛巧是蘇青!

她揭開我的帳子吼:"阿青,還不快醒來,你不知道你是值日生嗎?"

我的頭早鑽進薄棉被裡去了,聽她這麼說,只在被底下吃吃笑著回答:"我值日可是不值夜啊!"五姑母呆了半晌,猛地把棉被直揭開來,我的頭髮早已被撤在滿頸滿額!

當她揭開一張張床的帳子,發現一個個人都變成滿頭亂蓬蓬的短髮時,她忍不住連跌帶撞的跑了出去,一面抖索索地嚷:"反了,反了,我去告訴史老先生去!一定是要自由戀愛,所以剪頭髮。"她的樣子像瘋婆子,我們都坐起在床上瞧著笑了。

後來大概是為了男女有別,她不好意思在黑夜裡去叩史老先生8的寢室門吧,她終於留在自己房間里兜圈子,小腳穿皮鞋篤篤踏著亂響,響了大半夜,也就沒有聲音了,次日一早,當我們正在對鏡梳短髮自個兒欣賞的時候,校役老王,拚命的搖著鈴說是有緊要事要開大會了。

禮堂中亂糟糟地,一些沒有秩序。史老先生站在講壇上,兩旁站著七八個老師,下首還有一個五姑母,臉色蒼白,眼睛獃滯地。史老先生穿著灰市長衫,黑馬褂,神氣很鎮靜,牙須似乎梳理得特別整齊,一手輕輕捻著,一手按著講桌開言道:"諸位同學,請不要吵,大家維持秩序!"

頓時全教室中變成死樣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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