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談做官

談做官

官,我是向來不大留意它的,近來因為接觸較多,也就覺得有興趣起來了,茲姑就見聞所及,約略談談吧。

做官究竟開心不開心?我不知道。不過照目下這許多人都想謀著做這點看來,應該總是很有味兒的吧。但這味兒究意在什麼地方?我可又不知道了。照我看來,愈是做大官的人,便愈應該感到寂寞。早晨他的汽車到了,肅靜迴避,寬闊的道上除了幾個武裝衛兵之外,什麼人影兒也不見,情景該是怪凄涼的。進了辦公室,又是孤零零的坐下,與他作伴的只有案頭堆積如山的文件,一張一張,一本本,都得批閱下去。有時候看公文看得眼也花了,簽字簽得手也酸了,沒有人給他一點安慰,也沒有人進來聽他一聲訴苦。他的客人雖然很多,但決沒有一個客人是他的朋友——即使從前是朋友,現在也就不成其為朋友了——能夠了解他的內心的寂寞的。這些客人也許是因公來見的,也許是為私未見的,也許是借公話私來見他的,各人。動中都有一個或一個以上的目標,都是為自己或自己的事情成功著想,決沒有一個人是為著他,為著他的事情而想的。

多寂寞呀,高高在上的做大官的人!

也許有人說,那是限於辦公室內,公事完畢以後,他的私生活開始了,總該有些調劑吧。我以為凡是一個做大官的人,即使出了辦公室,還是沒有真朋友的。真正的朋友應該彼此志趣相投,絲毫不存利用的心理,現在兩人的階級不同了,欲自忘其階級也很難,因此一個上司若想同下屬講友誼,便很容易給下屬利用而造成那人幸進的機會,一個下屬若想同上司講友誼,也很容易給上司誤會而認作奉承拍馬的表示,這又是多麼痛心的事哪!即使你們兩個都能夠互相了解,但是別人卻不會了解你們,由羨慕而嫉妒而挑撥離間起來,友誼也會給中傷的。目前離人類真正自由平等的時期還很遠,就是同在一張牌桌旁,心裡仍不免有上下尊卑之分,玩得不盡興,講得不放肆,說不定還想靠一張七索或八萬之力,做陞官謀差使的捷徑呢。

一個做大官的人,不但沒有朋友,而且沒有愛人。一個真正想講愛情的女子決不會把做官的人看作對象,他的事情這樣忙,行動這樣不自由,都是戀愛過程中的致命傷。春天裡蝴蝶兒踴躍了,他在忙著接見賓客;秋夜月光如水般泄下來,他已疲倦得沉沉入睡了,你還能同他講些什麼呢?況且一個人等因奉此看得多了,寫情書就不免難於下筆;同局長處長們天天會談,敷衍的笑容也就慣掛在嘴角上,這時候要表現他真正的心與愛情,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吧。所以我相信世界上決沒有多少女子會真的愛上一個做大官的人,說是愛,愛的定是他的金錢與權勢。除了金錢與權勢之外,她若真的會愛上他,那麼她定是世界上最痴心的人,因為她將因此而犧牲自己的全部青春與快樂。由此看來,一個做大官的人不惟很難得到真正的愛人,就是已有的愛人,也恐怕因為官做得大了之後,很有失去她的心的可能呢。

沒有朋友,沒有愛人,那麼他總該有個家庭可以給他安慰吧,然而也不。蓋一個做官的人總是太忙,而同時他的太太卻嫌太閑。太閑了不是生事,便是生病,有時候兩者還互為因果,因多事而致病,病了以後就更加多事。至於官少爺官小姐呢,他們是正率太少而閑事太多,外面有的是趨奉的人,嫌爺娘絮股,反而不樂與之親近了。所以顯貴人家反而容易骨肉生疏,甚至反目成仇,大家烏眼雞似的,你容不下我,我容不下你。而且感情破裂以後,對外還得顧全體面,大家虛情假意的裝出一種模範家庭的樣子來,藉以瞞人耳目,其實心中直如啞子吃黃蓮,有說不出之苦。

一個做大官的人真像獨夫一般,那末,只有自導其樂了,然而也不可能。第一他是根本缺少空閑工夫,第二恐怕出來遭遇意外,第三給人瞧見了可是要惹罵的。跳舞場,咖啡館不敢去也罷了,電影話劇乃高尚娛樂,但是闊人一到,眾目瞪股,坐在包廂里也不就難過得很。其他如游泳啦,逛公園啦,在霞飛路踏踏踏撥啦,都不是做大官的人們能夢想到的。前面汽車一動,後面就是一大車衛兵踉著而來,說是保護,其實保護的功效尚少,而監視的難過倒是難過得很。這種難過,也許做慣了大官的人不會覺得吧——是他的事情太忙無暇思及呢?還是靈魂已上了每苔,意思不及此了?

"嫦娥應海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一個人若是做了大官,便得忍受難堪的寂寞呀!

然而小官卻不然了。一室之內,五六張寫字檯子,面對面,背對背,回過頭來四處可以談話。林主任今天換了一條領帶,大家可以取笑;張科長鬍子忽然剃掉了,也是同事間背後談論的資料。尤其是這地方有個把漂亮的女職員,芳蹤到處,滿室生春,科長主任等尊嚴全失,上下也就打成一片了。

在我做事的機關中,有許多女同事都是很漂亮的。而且美人又愛濃妝,臂上金訓,胸前金鎖片,手指頭上鑽戒哩,寶戒哩,白金戒哩,戴得累累都是。當我第一天驟睹之下,我還認為她們是吃過喜酒剛回來的,後來天天如此,而且飾物還在掉換,這才使我不得不驚奇她們的闊綽。我想,她們在這裡的收入應該很好吧,不料經打聽的結果,月薪連津貼統共不過才五六百元,除來回車資及午膳費外,所余大概僅夠供她們燙頭髮修指甲之用了。於是我猜想她們大概是小姐太太之類,為了對竄業"有興趣,才到這裡來"服務"的,這可更使我敬佩不置。

還有一點值得談起的,便是女人很少熱中於升官發財。她們在這裡大概都是科員書記接線生之類,但是她們很少做著主任。科長或什麼長之夢的。她們的工作都很輕便,但是她們也很少想著同人家爭什麼權利。她們平日大概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在衣服飾物方面能與別人爭一短長。雖然在做官的人的心中,上司下屬之界限極嚴,但他們對於女職員,卻決不會因委任薦任而有所分別。即使有分別,其標準還在於年齡面貌衣服飾物之間,與官職官俸是絕無關係的。我相信在任何女職員的心中,決不會感到上司之尊嚴而想起自己對之稱"職"的屈辱,相反地,若是人家對她稱"職"的人多了,她的機會便要減少。

女子不能自忘其為女子,對於做官便不發生興趣,只有對於做官太太才發生興趣呢。因此一個女職員常愛打聽長官私事,有時候覺得直接問人不好意思,只好繞個大彎子來探得情報。她們所最注意的對象,大概屬於科長階級,因為再以上的"長",便自有其獨人辦公室,不肯輕易過來與眾共處,女職員大抵都是小職員,對於這類以上的長可以說是入宮不見君王面。即使偶然邂逅著了,你認識他,他不認識你也無可奈何,因此不敢有涉邏想。惟有科長卻是日處一室中的,見他待人嚴而待己特寬,感恩懷德,自然容易傾心的了。不過在這裡也常有誤會存在,因為待女子客氣原是一種普通禮貌,而身受者若竟認為別有用意,於是鬧出笑話來,那可不是玩的。

男女的事談得太多,現在仍舊談做官吧。官的種類可分為二:一是做文的官,一是做事的官,做事的官大抵有權,有權常有利,他們因此就很得意,不過我們卻也眼熱不來,糧食,稅捐,財政,經濟,公用,衛生,教育,土地……那一件內行,那一件辦得來乎?因此我們若要做官,還是只能選擇前者,那就是說做做公文的官。

說起公文,那真是一個謎。起初我以為很困難,學了不久,便覺得容易了;後來又感到並不容易,現在卻敢說真是容易得很了。起初我以為困難,是因為不懂公文程式;看看之後,等因奉此便明白了,那好比填表,有格式的當然要比沒有格式的便當得多,所以便覺得容易了。但是後來怎麼又感到並不容易了呢?那是內容問題。譬如說,我的職務是核簽工作報告,他們送來的工作報告大抵總是做得很詳細,很有條理的,如七月份收到公文幾件哩,發出公文幾件哩,都有統計;委任見人哩,免職幾人哩,都有理由;承上命而做的事若干哩,吩咐所屬機關所做的寥若干哩,自動發起去做的事若干哩,都有說明並注出已未辦竣,看來很清楚,但仔細一想卻不容易明白:因為報告是他們"寫"的,是否如此"做",卻不得而知。報告書上寫著收到公文若干件,我未寓目;發出公文若干件,也未附有回單之類;其數目確否已是無從查考的了;至於委免理由是否誠如所說,所做工作究竟效果如何,更是他們自說自話,叫我如何相信得來?那時我就感到並不容易了。況且有許多處署所做的事情我根本不知道,是應做,是不應做,是多做,是少做,是做得好,是做得不好,我完全不懂。核過一遍,做簽呈無從下筆,心想這該是退位讓賢的時候了,但是午飯時間一到,肚裡咕嗜咕喀起來,才知道工作可以讓賢,飯碗卻是萬萬不能讓賢的,還是勉強思索思索吧。不料經過若干時思索之後,我便恍然大悟起來了,我的無,世上還有比這個更容易的事嗎?那便是:

我上面已經說過,做官有二種,一種是做文的官,一種是做事的官,我是做文的官,責任在於紙張之上,文字之間,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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