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影人

那是在幾年前的一個盛夏,每一天都是名副其實的烈日當空;我途經耶拿,跟當年馬丁博士 一樣住進了那家古老的「大熊」客店。我和店主人已不止一次地談過了當兒的風土人情,也在旅客登記簿上填寫好了自己的姓名、身份以及住址,即我的出身地。

第二天,我去登臨狐塔,此外還爬上爬下遊覽了一些別的名勝,直到大後晌才回到客店那間寬敞、然而卻空蕩蕩的休息室里。我又熱又困,便在冰涼的爐子背後揀把靠椅坐下來,面前擺著一瓶英格海姆酒。壁上時鐘嘀答嘀答地走著,一群蒼蠅在窗前營營嗡嗡,我得著上帝的恩賜,也打起嗑兒來,不一會兒便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從外界最先闖進睡夢裡來的,是一個男子的渾厚而和藹的聲音,像在送別什麼人,那麼叮嚀了又叮嚀,囑咐了又囑咐。我微微睜開眼:在離我不遠的桌旁,坐著一位上了點年紀的紳士,看穿著像位林務官。在他對面,坐著個年輕人,也穿著件綠色外套;他正是在對這個青年講話。一抹淡紅色的落日餘暉,已經映照在室內的牆壁上。

「此外,你還得留神,」我聽見老人說,「你是個好幻想的人,弗里茨,你不是還寫過一首詩嗎?可到了老頭兒那邊,千萬別再搞這玩藝兒!好啦,去吧,代我向你的新主人問好;到了秋後的狩獵季節,我會來打聽你的情況的!」

年輕人走遠了,我也已使自己完全清醒過來。老人卻仍佇立在窗前,額頭貼在玻璃上,像是想再看一看那漸漸遠去的人。我喝完瓶里剩下的英格海姆酒,正好林務官也轉過身來,便互相打了個招呼,就跟各自都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工作似的。很快地,由於室內再也沒有其他人,我倆便促膝談起心來。

他是位五十上下的體面男人,留著一頭灰白色短髮,大鬍子上邊瞅著你的是一雙和善的眼睛;談吐時不時微微帶著幽默,看得出是個內心閑適的人。他點著一隻獵人用的短煙斗,向我談起了剛才那個小夥子:年輕人在他家裡學了幾年林務,眼下被他引薦到一位老同事和朋友那邊深造去了。我想起他對年輕人的勸告,便問他為何討厭詩人,他卻笑著搖了搖頭。

「沒有的事兒,親愛的先生,」他說,「剛好相反啊!我是一位鄉村牧師的兒子,我父親本身便是個詩人什麼的;至少有一首他作的聖歌,從前他印成傳單散發過,如今仍在我的故鄉傳唱著哩。人們在教堂里唱完《主指引道路》,便唱他這首歌。再說我自個兒吧——當我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時候,就把烏蘭特 的半數詩歌背得爛熟啦,特別是在那年夏天。」——講到這兒,他突然用手摸了摸自己微微紅了的臉,悄悄地把已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改變話題道:「那一年,樹林邊上的忍冬花真是從未有過的香啊!可有一次一頭小牡鹿,還有另一次——簡直不可饒恕——一隻野雁,一種多麼珍奇的獵物啊,竟讓我從槍口下放跑啦!——喏,小夥子的情況還沒如此嚴重;只是那邊的老頭兒一定會火冒三丈,要是咱們在打獵時多會兒也唱起『讓大地披上綠裝,讓萬木驕傲地生長』;你肯定知道這支美麗的歌 吧?」

我確實知道這支歌——弗賴里格拉特 不也曾通過如此平凡的事物來抒發自己的愛國激情嗎?——不過,眼前引起我注意的,卻是老先生那突如其來的激動。「以後那些年,忍冬花還一樣香嗎?」我低聲問。

這當兒,他一下抓住我的手,緊緊握著,使我差點兒叫出聲來。「忍冬花的芳香將永留人間,」老人湊近我柔聲說,「永遠不會消散——只要她還活在世上!」他遲疑了一會兒補充說,同時給自己斟了一滿杯澄清的酒,一飲而盡。

我們繼續聊了一會兒,他給我講了不少有關森林與狩獵生活的趣事;他的有些話,使我斷定他是一位過著嚴謹而安靜的生活的人。天完全黑了下來;屋裡已經擠滿旅客,燈也點上了;這時林務官便站起身。「我本來很願意再坐一會兒,」他說,「只是我的妻子對我又該望眼欲穿啦。眼下家裡就咱們倆,兒子到魯拉上林學院去了。」他把煙斗插進衣袋,喚起那條躺在屋角里我一直不曾發現的棕色獵犬,隨即伸手給我。

「您打算什麼時候離開此地?」他問。

「我想明天吧!」

他兩眼呆視前方,有好一會兒工夫。「您不覺得,」他然後問,眼睛卻仍然沒看我,「您不覺得,咱們可以把這新建立的友誼再加深一步嗎?」

他的話正合我意;在兩周來的旅途中,今天算是我第一次與人推心置腹地傾談。不過,我仍未馬上回答;我考慮,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這當兒,他接下去說:「讓我坦白地告訴您吧:除去您的人品以外,還有另外一點兒什麼使我對您產生了良好的印象;您的嗓音,或者更確切地說您講話的方式,激起了我的這個願望;它使我覺得親切,可我又……」他不再解釋下去了,而是突然拉住我的雙手。「答應我吧,」他說,「我的林區離此地僅一個多小時路程,在橡樹林之間——允許我向我老伴報告您這位貴客幾天後的光臨嗎?」

老人那麼懇切地望著我,我很愉快地答應了他,明天就去。他笑著直搖我的手:「一言為定!太好了!太好了!」隨後,他向自己的獵犬打了一聲唿哨,再一次摘下那頂插著根老鷹毛的便帽朝我揮了揮,便騎上一匹黑馬,高高興興地去了。

他走後,店主人湊攏來說:「是個好人吶,這位林務官老爺;我早料到你們會交上朋友的。」

「哦,您怎麼會這樣想呢?」我追問道。

店主笑起來。「哎呀呀,如此說來先生您自己還壓根兒不知道嘍?」

「您就清說出來吧!我該知道什麼呢?」

「哎呀呀,您與林務官的太太是同鄉啊!」

「我與林務官太太?這我真是毫無所知;是您第一個告訴我的。可是,我也並未告訴林務官,我的故鄉在哪兒呀。」

「喏,」店主道,「那自然沒有。再說他也未看過旅客登記簿;要知道這可不像報紙什麼的,誰都可以來翻翻!」

我這時卻在想:原來如此!我的鄉音竟還這麼重,因而就無從改變了嗎?可是近三十年來,故鄉所有和我門戶相當的年輕姑娘我都認識,就從未聽說有哪個嫁到南方這樣遠的地方來啊。「您弄錯了吧,」我對店主說,「林務官太太做姑娘時叫什麼名字,您知道嗎?」

「這我就無以奉告了,先生,」他回答,「不過,林務官老爺的先父母,那對老牧師夫婦當年趕著車帶這個不滿八歲的小妞兒來我店裡的情景,在我就還像發生在今天一樣吶。」

——我無心刨根問底,便收住話頭,只讓他把去林區的路更詳細地向我講了一遍。

第二天一大早,露珠兒還躺在葉片上,林中的雀兒剛剛發出晨噪,我便動身了。走了約摸一小時,便來到一片橡樹林邊;按照他們的指點,我轉入左邊一條穿過濃蔭的寬闊的馬車道。可不久,我就必須自行開路,同時眼前也出現了我那新交的家。隨後再走不到一刻鐘,迎面便傳來忙碌的人聲,打破了林中的岑寂。林蔭退去,面前現出一片清粼粼的池水;水池對面,在朗朗的晨光中,是一座古老而宏敞的鄰宅,大門洞開著,門前一溜石階,門上裝飾著一支巨大的鹿角。驀地,至少有六七條獵犬,大的大,小的小,一起狂吠起來;但聽得一聲唿哨,又突然全部不做聲了。

「您好,您好,歡迎,歡迎!」那我已經聽熟的男子的聲音喊道。他走出大門,奔下台階,繞過水地走來,但並非獨自一人:一位嬌小得活像個小姑娘的婦女,挽著他的手臂;到了眼前我才看出,她也肯定是快四十的人了。她對我表示歡迎,可差不多只是重複著丈夫已經說過的話;然而,她那微微張著的嘴邊的善意表情,卻久久留在文靜的臉上,不容你對她的真誠有絲毫懷疑。接著,我們一同朝家裡走去,這時我才發現,她是那麼完全地靠在丈夫的手臂上,彷彿想對他說:「你托負著我的生命,而你也樂於為此;你的幸福與我的幸福,是分不開的啊!」

我們走進房裡,坐下來喝早晨的咖啡,為等我,喝咖啡的時間也推遲了。屋內的陳設,如一個中產者之家那樣簡樸;林務官坐在靠椅里,顯得十分愜意。「克里斯琴 ,」他用狡獪的目光掃了我和他妻子一眼,說,「我給你請來了一位貴客,雖然我連他的姓名和身份都還不知道。不過,在他離開我們的時候,他會告訴我們的,這樣往後咱們才能再見著他。總算得到機會與一位普通人交往了,而不再老是與某個樞密顧問大人或者少尉先生打交道,這實在令人感到欣慰。」

「好吧,」我笑著說,「我也沒有必要隱瞞自己的身份。」接下去便告訴他們,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律師,並說出了自己的姓名。這當兒,林務官太太突然把臉轉向我,露出了驚愕的表情。我覺得,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了好一會兒。

「你怎麼啦,太太,」林務官嚷道,「我覺得一位律師不是也挺好嘛!」

「我也這麼想,」她說,同時遞了一杯咖啡給我。咖啡散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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