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默不作聲的音樂家

是的,就是那位老樂師!——他的名字叫克里斯蒂安·瓦倫廷。——有不少個黃昏,正當我在我的爐火眼前想入非非的時候,他那裹著件破舊黑呢外套的瘦削身軀也晃晃悠悠地經過我面前;爾後,跟我在此地默默無聲地、心不在焉地接待的其他所有顧客一樣,他又漸漸從我的視野里消失,重新隱沒到他剛才從裡邊浮現出來的濃霧中去,這時候,我心中常常感到一些震顫,好似我必須伸出手去抓住他,對他講一句充滿溫情的話,使他在歸途中不再感覺到太孤寂。——

在德國北方的一座城市裡,我們兩人不相聞問他一起生活了許多年;這個生著一頭稀疏的金髮和兩隻淡藍色眼睛的瘦小男人,在經過我面前時,我常常視而不見,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家舊書店裡碰見了他,從此開始了我們的友誼。我們兩人都收藏圖書,雖然各自按各自的方式。在我跨進店堂時,發現他手裡捧著豪夫的《李希滕施坦》 的插圖本;他身子靠在櫃檯上,看上去正讀得津津有味。

儘管這樣,他還是抬起頭來招呼我;我呢,作為回答,也說了句:

「您正在讀的可是本好書啊。」

「確實!」他注視著我,淡藍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一臉純真的孩子般的笑意,給他那平素並不怎麼好看的面孔增添了美麗的光輝。「您也喜歡這本書嗎?我很高興;它,我可是百讀不厭啊!」

我們於是交談起來;我告訴他,我去年到過書里寫的那個地方,很高興地在作者頌揚的那個古堡旁邊的一處岩頭上,看見了他本人的一座半身像。但是他一點兒不滿意。

「就一座半身像?」他說。「像這樣的人物,完全應該塑座全身像嘛!您在嗤笑我?」接著,他用同樣謙遜和氣的語氣補充了一句:「當然當然,我的情趣也可能不是很高的。」

後來,我對他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他的情趣絕不能說低。不過,正如他在音樂方面仍然喜歡的是海頓和莫扎特,他在文學方面愛好的也只是烏蘭的明朗得像春天一般的詩歌,或者還有霍爾蒂的寧靜得像墓園一般的詩作;通常,我發現在他的桌上翻開著的,都是這樣的作品。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再在舊書店裡甚或只是在街上不期而遇,我倆便總要進通邊聊地走上一段。於是我就知道了,他在本城他的故鄉以當鋼琴教師為生,不過來上課的只是些中產階級的人家或者清寒的公務員家庭的孩子。他也並不隱諱,他的收入僅夠他租住著一間簡陋的房間,這房間在城外不遠處一位漂訪老闆的宅子里,他住在那裡已經好多年了。

「嘿嘿!」他說,「這對於一個老單身漢來說已經挺好,可不能胡思亂想嘍!要是不給洗漂的布蓋著,從我的窗戶望出去,就可以看見那片美麗的綠色草坪;小時候,我幫家裡的女用人搬沉重的布籃去漂房,就在草坪上玩兒過;當年人家常從一棵蘋果樹上搖果子下來給我吃,而今這樹還仍然立在原處。」

的確,一天下午我和他一塊兒散完步走進他的家,發現那間小屋子也真不壞;草坪上正好沒有晾布片,一派綠意直映窗中。在沙發背後的牆上掛著兩幅萊辛 的著名風景畫,據他告訴我乃是他父親留下的遺物。在打開著的保養得很好的鋼琴上方,由一個扎得很密的千日紅花環圍繞著,掛著一幀側面女頭像,用粉筆畫的,畫法頗見功力。我站在前面仔細觀賞著,這時他走過來,幾乎是怯生生地開口道:

「我不能不告訴您,因為您否則很難相信,這張高貴的臉曾經屬於我親愛的母親;然而事實確實如此。」

「我很樂於相信!」我回答;要知道他這時站在我的面前,臉上又像我經常看見的那樣閃耀著親切的光輝。

他好似猜到了我的想法,又加了一句:

「您要能看見她微笑該多好;而這畫卻是死的!」

隨後,我們談起他最心愛的作曲家;他像向我作解釋似的,便在琴健上不時地彈奏幾下,一會兒是這個樂章,一會兒又是另一個樂章;可當我請他繼續往下彈時,他卻顯得挺尷尬,極力設法規避;臨了兒,我變得急躁起來,他才戰戰兢兢地道:

「啊,別這麼要求我,我已經多年沒彈啦。」

「可這兒!」我指著翻開在諸架上的《四季》 的總譜,說,「這樣的東西你的學生是彈不了的吧。」

他連連點頭。

「是的,是的;可它,我也只是讀讀而已;在不間斷的基礎訓練中必須有這樣的東西;——真了不起阿,一個人竟能寫出所有這一切來!」他一邊講,一邊興奮地在那本大譜子里翻來翻去。

呆了一會兒,我告辭出來,在外面看見他的房門上用圓形膠水紙貼著一張小紙條,紙條上以瘦長瘦長的音符抄著莫扎特一首資美詩中的幾小節譜子;後來在我反覆去看望他時才發現這張紙條不斷更新,抄在上邊的要麼是某位作家的語錄——多數情況是如此——要麼是某一部古典樂曲中的幾個小節。有一次我問到他這個稀罕的舉動時,看見他臉上又漾起那孩子般的純真爽朗的笑意。

「當你疲倦地回到自己的蝸居時,這不是一個很好的問候嗎!」他誠懇地說。

我們已如此地交往了相當長的時間,但對他的身世我並未得到更多的了解。一個秋天的傍晚,借著剛剛點燃的街燈的亮光,我看見他從一所大宅子的門道中走了出來。在一天緊張的工作之後,我也只是想上街來遛達遛達,散一散心,所以便叫住他;他呢,一認出我也親切地點了點頭。

「打什麼時候起您竟在議長家裡上起課來啦,親愛的朋友?」我問。

他笑了。

「我?您大概是在開玩笑!不,他家的課是萊比錫來的那位年輕的博士在上。您是認識他的呀!一位卓越的音樂家!新近他給我示範地彈了一個多小時;我向您擔保,一個非常傑出的年輕人!」

「對他,您已經了解得這麼清楚?」我笑嘻嘻地問。

「哦不,也就這些;不過,這樣一位音樂家必定也是個好人!」

對此沒有什麼可反駁的。

「您可以和我一塊兒走走嗎?」我問。

他點點頭,隨即便跟我順著大街走了下去。

「我剛才上完了我的最後一堂課,」他說,「給住在後院的那個教員的女兒上完了最後一堂課。她也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也是個音樂天才。」

「可您幹嗎不讓孩子們上您住處去呢?它離此地也不遠呀。」

他笑著直搖頭。

「不,不,咱不能提出這個要求!不過她當然也去過的,只是現在她剛剛生過一場大病。她已經開始練習莫扎特的作品,而且生有一到好嗓子!——不過談這個眼下還太早,因為她才十三歲。」

「這麼說,您也教聲樂埃?」我問。「要這樣,您就是本城唯一的聲樂行家!」

「嘿,上帝保佑!」他回答。「只不過對於她,由於她父親訪不起真正的大行家,我也倒樂意嘗試嘗試,要是上帝借我以天年的話。——從前,我曾和一位唱得倒了嗓子的老歌星住在同一座公寓里,她在莫扎特時代演過角色,甚至還為向大師本人表示感謝而演唱過。而今,她那副可憐的老嗓子自然不比吱吱嘎嘎的門樞更好聽;是的,一個莽撞的小姑娘——她是我當初的房東的女兒,」他壓低嗓門加了一句,「這冒失鬼甚至宣稱,她那嗓子難聽得就像咱們公寓里的公雞叫一樣。她總叫好心的老太太做『卡特琳娜夫人』,可卡特琳娜夫人確實懂得什麼叫唱歌,而我跟她兩人,也真正一塊兒排演了不少次可怕的二重唱。她一唱起來永遠都沒個夠;我呢,久而久之,便了解了她的整個演唱方法。『注意了,Monsieur Valentin !』她總是說,同時踮起腳尖,把一隻手的手指尖插在她那通常並不怎麼乾淨的帶面網的軟帽里,『那位偉大的Maestro 就要求這樣!』說罷,從她那條幹癟的老嗓門兒里便會進出莫扎特的某一詠嘆調的幾句花腔來,真是準確異常,音調的婉轉自如常常出人意外。——要是在她看來我學得不錯,她就會從口袋裡掏出自己那個總是裝得滿滿的水晶小糖盒來,用自已枯瘦的手指拍一塊薄荷糖塞進我嘴裡。——願上帝賜給她安息,我這年老的女友!」說到此,他的嗓音突然變得柔弱了。「誰知道呢!從老太太這最後的努力中,也許還有一個年輕人會得到某些好處,因為,」——說著他用手指破了破自己的額頭——「我把它們全藏在這裡邊,那位不朽的大師教給他的年輕女歌星的全部歌唱技巧。」

我的朋友不吭聲了,我於是又說:

「您還從來沒給我講過您的青年時代哩。在您父母親家裡也有人搞音樂吧?」

「當然,」他回答。「要不,我為什麼成了音樂家?」

「僅僅為這個嗎,好朋友?您這話我可不相信。」

「喏,喏,也可能搞音樂是我真正的天職,然而,我的腦力真是差得要命,啊,您想像不出來,它常常是如何地妨礙我!——當我第一次在鄉村教堂里聽見管風琴的演奏時,竟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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