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語

那只是一座外貌平庸的小城,我的故鄉。它坐落在一片樹木不生的海濱平原上,房屋古老而且幽暗。儘管如此,我卻始終認為它是一個愜意的地方,而且有兩種在人們看來是神聖的鳥兒,顯然也和我的想法一樣。夏日雲淡天高,城市上空總盤旋著一隻只鸛鳥 ,它們在下面的屋脊上,築起了自己的窩;四月南風初拂,燕子必定也隨著飛回城裡,鄰居們便相互傳告:它們又回來了,它們又回來了。——眼下正好是燕子歸巢季節。在我窗前的花園中,綻放出了頭幾朵紫羅蘭;在那對面的園籬上,已經停著一隻燕子,又在呢哺著,唱著它們那支古老的歌:

當我告別的時候,當我告別的時候 ;

越聽這支歌,我就越想念一位久已不在人間的女子,對於她,我永遠懷著感激之情,為了我少年時代度過的一些美好時光。

我在想像中沿著長街走去,一直到了城邊上的聖喬治養老院。和德國北部多數稍微像個樣子的城市一樣,我們城裡也是有所養老院的。它現在的那幢房子,是十六世紀時我們的一位公爵所造;後來在急公好義的市民們的資助下,漸漸發展成一所有相當財力的慈善機關,它為那些一生他經憂患的人們,提供了一個頗為舒適的棲身之地,使他們在獲得永久的安息之前,能過一些寧靜的日子。——養老院的一邊毗連著聖喬治公墓,當年最初一批宗教改革家就曾在這公墓高大的菩提樹下面過道;另一邊則是一座院子,以及一個與院子緊挨著的小小花園。小時候,我常看見修女們到園中採摘禮拜日做彌撒用的鮮花。從外面的大路上進院子里去,必先穿過兩面哥特式大山牆下的一條黑洞洞的門道;進院子後再穿過一道道小門,才到了房子內部,也就是那間寬敞的禮拜堂以及養老者的卧室。

兒時我常走進那黑洞洞的門道里去;因為早在我記事之前,聖瑪利亞大教堂便因有倒塌的危險而被拆去了,多年來教友們都是在聖喬治養老院的禮拜堂里做彌撒。

夏天禮拜日的清晨,我常常滯留在院子里,不肯定送禮拜堂去。這時院子里靜悄悄的,充滿了從旁邊花園中飄來的芳香,隨著節令的變化,要麼是桂竹,要麼是丁香,要麼是木揮草的薄郁的氣息。——不過,這不是我小時候喜歡上教堂會的唯一原因;經常,特別是我起身比較早的禮拜日,我便要走向院子緊裡邊,朝樓上一牆被旭日映紅的窗戶張望。在那邊,有一對燕子為自己築起了巢。那些窗戶中有一扇總是敞開著的;每當在石塊鋪的路上響起我的腳步聲時,便會有一個頭髮灰白的女人探出腦袋來,親切地朝下面對我點頭致意。她的頭髮從中間分得勻勻的,上面還壓著一頂雪白的小軟帽。

「早上好,漢森,」我一見她便喊道。我們孩子們從來都只用她這個姓來叫自己年老的女朋友;我們幾乎不知道,她曾經還用過「阿格妮絲」這樣一個悅耳動聽的名字。想當初,她的藍眼睛還美麗動人,如今已經灰白的頭髮還金黃金黃的,這個名字想必對她是再適合不過了吧。她在我祖母家當過多年用人,後來,在我大概十二歲那年,她便作為一位對本城有過貢獻的市民的女兒,被收容進了養老院。從此,這個對我們孩子們來說最為重要的角色,便從祖母家中銷聲匿跡了。要知道,漢森任何時候總能找一些有趣兒的事讓我們干,我們不知不覺地就跟著幹得入了迷。她為我妹妹剪布娃娃的新衣服紙樣;她讓我捏著鉛筆,按她的要求寫各式各樣的花體字,或者照著她收藏的眼下很少見的圖片,畫出一座古老的教堂來。只是過了許久,我才留意到她在和我們相處中有一點特別的情況,就是她從來也沒有給我們講過一篇童話或是傳說什麼的,雖然我們那個地方民間傳說非常非常豐富。而且,每當別人要講,她就趕緊加以制止,好像這是毫無意義甚至有害的事似的。然而,儘管這樣,她卻絕不是一個冷冰冰的缺少想像力的入。相反,沒有一種小動物是她不喜歡的。她特別喜歡燕子,在保護它們的窩免遭我祖母的掃帚之害這點上,她是很成功的;祖母有著荷蘭人一般的潔極,把這些小小的不速之客很透了。此外,漢森對燕子的習性似乎還進行過仔細的研究。記得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的石砌地上撿了一隻燕子,看模樣已經沒有一絲兒活氣,便送到漢森那兒去。

「美麗的小鳥決死啦,」我說,一邊難過地撫摸著燕子鐵灰色的羽毛;可漢森卻搖了搖頭表示不同意。

「它嗎?」漢森間。「它可是鳥中的皇后哩;只要一回到自由的空中就會好的!準是一隻老鷹把它嚇得掉在了地上,它光憑自己的長翅膀是飛不起來啦。」

隨後我們便走進了花園;小燕子一動不動地躺在我的手心裡,用一對褐色的大眼睛瞅著我。

「喏,這會兒拋它到空中去吧!」漢森高聲說。

我吃驚地看見,那隻瞧上去了無生氣的燕兒,在從我手掌中給拋出去以後,果真跟人的思想一般迅捷地展開雙翅,發出清脆的鳴聲,箭也似的飛向了蔚藍的晴空。

「你要到塔上去看它飛才好哩,」漢森說,「我是講那座老教堂的鐘樓,也只有它還配得上這個稱呼啊。」說完,她嘆息了一聲,摸了摸我的臉蛋,就回到房中干她干慣的事去了。

「漢森幹嗎嘆氣呢?」我心裡納悶兒。——直到許多年以後,我才得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且是從一個我當時完全不認識的人口中得到的。

漢森如今是退休了;但她的燕兒們找得著她,我們孩子們也找得著她。禮拜天早上,每當我在彌撒開始前走進這位老處女潔凈的房間去的時候,她總是穿得周周正正地坐著在唱讚美詩了。我要是想在她身邊的沙發凳上坐下來,她便會說:

「哎,幹嗎坐這兒?這兒可瞧不見燕子呀!」說著她就把窗台上的一盆犄牛兒草或者丁香花搬開,讓我坐到窗下的一把圈椅中去。「可你別把手這麼揮來舞去的啊,」她笑容滿面地補充說,「像你這樣年輕活潑的小夥伴,它們不是天天見得到的。」

接下去,我便靜悄悄地坐著,看那些矯健的鳥兒在陽光中飛舞,築巢,哺育雛燕;而同時,漢森卻坐在我對面,講著過去年代的事:我曾祖父家中的各種慶典,傳統的射擊比賽會上的遊行,以及——她喜歡的話題——老教堂中富麗堂皇的壁畫和聖壇等等;她本人就在這兒為最後一名鐘樓看守人的孩子行過洗禮吶。這麼講著講著,一直到從教堂那邊傳來了管風琴的聲音。這時她才站起來,和我並排穿過又窄又長的走廊;只是從兩側房門上邊掛著帘子的小氣窗射進來一點光線,走廊里因此十分晦暗。偶爾,這些房門碰巧開了一扇,在這陽光突然劃破黑暗的幾秒鐘里,我便看見一些穿戴古怪的老頭兒老太太,瞞冊地在走廊上走著;他們中的多數,恐怕還是在我出世之前就從城市的公共生活中退出去了。這當兒,我很想問這問那;可是在做彌撒的路上,漢森卻是什麼也不肯回答我的。我們默默地向前走,出了走廊以後,漢森和她的老夥伴們順著一道後樓梯到下面養老者的席位上去了;我卻爬到樓上的唱詩班旁邊,盯著管風琴轉動的簧片,做起自己的夢來。一會兒,神父登上了佈道壇,可我坦白地講,他那想必是頭頭是道的說教,傳到我耳鼓裡時往往已變成了來自遙遠海濱的單調的濤聲;因為,在樓下正對著我的地方,掛著一張真人大小的畫像,畫的是一個年老的佈道者,生著一頭望曲的黑色長髮,上髭修剪成很奇怪的樣子,常常很快就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他大睜著一對憂鬱的黑眼睛,彷彿在那個充滿聖跡和女巫之類迷信的沉悶世界裡,盼望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他不停地對我講述著我那故鄉的過去的故事,跟記載在編年史上的一模一樣,一直講到某個兇殘的強盜騎士的最後一次暴行;事後,他的受害者葬在了老教堂中,墓碑上刻下了記述這件事的銘文。——不用說,在管風琴臨了兒奏起「上帝保佑我們離開」的當口,我便偷偷地先溜了出去,否則讓我年老的女朋友考起我剛才講到的內容來,那可不是好玩的。

漢森從來不提自己的往事;在我已經當了幾年大學生以後,有一年回家度假,才破天荒第一次聽她談了談她的過去。

那是在四月里她過六十五歲生日的時候。和往年一樣,我那天也給她送去了生日的禮物:我祖母按例賞她的兩枚金幣,以及我們兄妹贈給她的一些小玩藝兒。她招待我喝了一小杯瑪拉加酒,在節日中,她在壁櫥里總準備著這種酒。我們先聊了一會兒,然後我便請她領我到我早就想去看看的典禮廳中。幾個世紀以來,養老院的院長在年終結算以後,都要在那兒大開筵席,以示慶賀。漢森同意我的請求,我倆便並肩穿過黑暗的走廊,向在禮拜堂後面的典禮廳走去。在下後樓梯時我滑了一下,踉蹌著竄下了最後幾級;這當兒,底樓的一扇門呼地大打開了,門裡探出一個恐怕有九十歲的男人的禿腦袋來。他嘟嘟囔囔地咒罵了幾句,鼓起一對玻璃球似的眼珠死死瞪著我們,直到我們走到了教堂裡邊。

我很清楚這傢伙,養老院的老頭老太都管他叫「看得見幽靈的人」,因為他們說,他真能「瞅見什麼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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