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對抗者

將晚秋的輕井澤重重包圍的濃霧化為白色夜幕遮斷了視線。東亞建設的輕井澤休閑中心彷彿成了飄泊在白色海洋的浮游小島,完全與外界隔絕。唯一的聲響只有偶爾傳來的鳥鳴聲罷了。一名年輕警衛手持特製警棍在佔地範圍內巡邏。昨晚的慘劇已經趁著天亮之前迅速處理完畢,碎裂的玻璃只能暫時清除,還無法更換完整的玻璃,於是白霧便乘著微風流進屋內。警衛打了個小噴嚏,索然無味地環視白霧簾幕。陡地,困惑的情緒在他的表情流動著。他察覺到鳥鳴不知在何時靜止,幾乎讓人窒息的沉默正籠罩著他。頓時他的心頭裡不安,眼前的白霧晃動起來,一個偌大的黑影從白霧逐步接近他。

他目睹了一個令人無法置信的光景。白霧捲起一陣渦流,眼前的視野略呈明朗之際,便看見一隻大型動物就站在距離他只有三公尺的位置,當他明白那是一頭老虎,而且老虎背上還騎著一個少女時,理性一下子全拋到九霄雲外。

「哇!」他覺得自己應該有大叫出聲,但又不十分確定。想逃跑卻逃不了,他無法將視線從老虎身上移開,本想轉開的身體不聽使喚地扭了回來,接著雙膝跪地。老虎走近,柔軟的前腿無聲無息地踏過枯草,步伐順暢得有如滑行一般。現在與老虎的距離只剩不到五十公分。

騎在老虎背上的是有著一頭奶油色秀髮的外國少女,長得相當漂亮。她身上穿著運動服,背著背包,凝望警衛的表情找不到一片笑意。

少女以嚴厲的語氣質問警衛,警衛只知道少女講的是外國話,其它一概聽不懂。不過他心裡多少有個底。前些日子遭到綁架的小孩、昨晚的騷動與流血事件。他想起那一連串被嚴禁走露風聲的突髮狀況。

「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不,我只知道昨晚出了事情,也知道有人受重傷,就這些而已……」

警衛沉默下來,開始懷疑自己的日語表達能力有問題。老虎繼續一聲不響地縮短距離,金黃色的瞳孔直視著警衛,灼熱的鼻息吹在警衛臉上,低嗥聽起來就如同遠處的落雷一般。警衛五分鐘前才上過洗手間,僥倖逃過失禁的糗態,取而代之的是他張大嘴巴,一股腦兒滔滔不絕說個不停,把昨晚的慘案就他所知道的部份一五一十供出。老虎默默聆聽,彷彿聽得懂日本話一般,當警衛講到上氣不接下氣,不得不安靜下來之際,他挪動視線望向少女,不曉得溝通上出了什麼問題,少女從虎背跳下,開始動手脫下警衛的制服,簡直把警衛嚇得目瞪口呆。

「知道啦,我脫,我自己脫總行了吧。」

警衛腦海掠過一個與眼前狀況毫無關連的想法,這個外國美少女該不會是個花痴吧,不然怎麼會想脫男人身上的衣服。少女對全身只剩內衣褲的警衛臉上探索的神情視若無睹,隨即將制服擺在老虎面前,接著把警衛的雙手雙腳擺在一起,用百葉窗的繩子牢牢綁緊。而老虎則銜起衣服,消失在房子暗處,經過漫長的七分鐘之後,一名少年走了出來。

年約十五歲左右的少年身上穿著警衛的制服,明顯看得出這身衣服讓他覺得很彆扭。這少年到底是從哪裡蹦出來的?警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少女與少年交談數句之後,連看也不看警衛一眼,逕自走向霧裡。

那少年該不會就是那頭老虎吧?事後警衛心想,不過他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旁人不相信也就算了,但他很清楚說出口鐵定惹來一頓譏笑。比起昨晚那群身受重傷、命在旦夕的同事,他可以說相當走運了。當時才經過一小時,負責搬運玻璃的同事便發現了他,而他身上也只有幾處擦傷而已。不過由於穿得太單薄,得了兩天小感冒。跟人說有老虎出現,結果沒人相信他。

日高虎之介的左手伸進警衛制服下,觸摸右邊胸口。感覺到皮膚表面有個跟腫包一樣的小凸起,藉由衣服與身體摩擦時產生的些許違和感,可以明白背部也有相同的凸起。虎之介甩了甩頭,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明明弩箭貫穿了自己的胸口直達背部,現在卻只留下這點疤痕,完全不覺得痛。那時,所有感覺全部離他遠去,體內產生一個小火苗並不斷擴大,原本指尖的溫度已經褪去,變得冰冷僵硬之際,冷不防產生反作用力,火苗突然爆裂,熾熱的能量流竄到全身直達指尖,不、這股力道甚至衝破了指尖奔到體外。隨著龐大的能量往體外溢出,身體的細胞也受到無形的,力量所牽引而不斷伸展。虎之介明顯感覺到全身開始膨脹,一個擾人的負荷從身體表面爆裂飛散,原來是穿在身上的衣服。不僅如此,隨著衣服一起被撐破的是虎之介身體表面屬於人類的外皮。體表彷彿有光線穿過,接著開始長出濃密的體毛。此時原本貫穿胸背的弩箭受到無形的力量拖曳,最後被迫拔出;掉落在地,而傷口在眨眼間癒合。虎之介雙手扶地,變化成強而有力的前肢,支持著龐大的身體。有了強大的肌力與爆發力,體重輕得像羽毛一樣。虎之介一跳便躥上了崖頂,只見天空已經吐白。虎之介在霧裡循著肉眼看不到的線索奔跑——終於再度見到露妮。

雖然徹夜未眠,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只是強烈的飢餓感讓全身細胞直嚷著要吸收熱量與蛋白質。來到一家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是餐廳不如說更接近國道高速公路旁小吃店的陳舊飯館,慮之介點了豬排蓋飯、炸蝦蓋飯、咖哩飯、蛋黃喬麥面、蛋包飯、那不勒斯義大利面,一口氣吃得精光。同行的露妮點了鬆餅跟咖啡,只吃到一半似乎已經到達味覺的忍耐極限。於是她一臉辛辛然地望著虎之介的吃相。她很清楚海穆蘭摩爾在變身之後,全身細胞有多麼需要補充營養。慮之介將點來的飯菜全部一掃而空之後:心情才緩和下來,開始與露妮交談。

東亞建設輕井澤休閑中心遭到某個人物偷襲,導致警衛身受重傷、命在旦夕,日高風子則被帶走。究竟是什麼人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呢?

虎之介很想立刻採取行動,但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自己並不像自己所認為的只是個平凡人,這件事猝然化為現實衝擊著他,一下子陷入與以往的生活相距懸殊的狀況之中,就像腦子裡某條神經斷了線一般毫無真實感:明明有一大堆疑問,卻不知從何問起。半晌,虎之介才把這個想法說出口,露妮·鐸·馬利維亞聞言便用力頷首。

露妮似乎一時之間忘了禮儀,以纖長的玉指沾了杯里的水,在桌面畫了一個大X又在旁邊畫出方位,並告訴看得入神的虎之介把這張桌子當成歐亞大陸。

「東方是虎之血族。」

露妮的指尖點在x右邊。「西方是狼之血族,北方是熊之血族,南方是獅之血族。」

指尖在桌面充滿節奏感地彈跳著。

「這是歐亞大陸的四大血族。在神話與傳說當中經常出現,諸如狼男、虎男之類,指的全部都是這個血族。」

虎之血族的活動範圍在中國大陸、朝鮮半島與日本列島;熊之血族的活動範圍在蘇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狼之血族的活動範圍在歐洲核心地帶,獅之血族的活動範圍從印度到中亞、伊朗、伊拉克等中東地區,總數不詳,不過包括海穆爾能力尚未成熟者在內預計有五、六萬人,擁有海穆爾之人稱為海穆蘭摩爾,其一族則稱為血族。

「海穆爾是一種變身能力嗎?」

「大致上是這樣沒錯,正確說來是以變身為主的特殊能力總稱,例如再生與感應也是。」

「那我就是那個虎之血族嗎?」

「眼見為憑,我是狼之血族,你也親眼看到了。」

「……不曉得老爸知不知道?」

虎之介想起自己名字的含意。自己很不喜歡這個落伍的名字,而且還因此常遭人嘲笑。離開父親洋行,自己一個人獨立生活時,祖父母曾經勸他改名,但他不予理會,因為他認為名字是不會改變一個人的人生或命運的。

「那風子是不是也跟我一樣……都是海穆蘭摩爾?」

「令妹嗎?你們是親兄妹吧?」

「同父異母。」

「這很難說,擁有相同血緣的家族並不一定都是海穆蘭摩爾,現在這麼一來,你可以完全相信我所說的話了吧?」能夠的話,他寧願選擇不相信。人變成老虎一向是只有小說才會出現的情節,例如「山月記」。但事實擺在眼前,而且還發生在自己身上。

虎之介腦子冒出一個詭異的想法,或許自己早就死了,靈魂正飄蕩在幻想森林裡。變身成老虎以及和露妮交談都是死者所做的夢也說不定……然而,這種想法只不過是一種逃避,現實正冷酷地逼迫他正視現實。

「再怎麼不想死,人終究還是會死,再怎麼不想變成老虎,終於還是變成老虎,一切都是。」

「這是所謂的東方哲學嗎?」

「不,只是自我安慰罷了。」露妮同情地凝望虎之介。「虎之介,我花了一年的時間才好不容易接受自己的真面目,如果時間充裕一些,你想煩惱多少就煩惱多久,不過你現在有要緊的事必須去辦對不對?」

「我要救出我妹。」

「然後呢?」

「不管那麼多了,先救人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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