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蘇利文遊記,1941

蘇利文遊記,1941

1.

普萊斯頓·史特吉斯(PrestonSturges)對多數影迷來說尚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事實上我在觀看他的《淑女伊芙》(TheLadyEve)和《蘇利文遊記》(SullivansTravels)之前,也只當他是《電影史》書本上一閃而過的曾經的好萊塢導演。但就是這兩部電影讓他在我的心目中有了非常重要的認識,尤其是《蘇利文遊記》堪稱是必看的喜劇經典。按照喬治·薩杜爾的話來說,這部影片是史特吉斯的「信仰的自供與宣言」。這是一部一個喜劇片導演認真闡述「我們為什麼要拍喜劇片」的喜劇片,它的男主角是與史特吉斯本人相仿的「大導演蘇利文」。「蘇利文想拍一部關於『寫實』(悲劇)的電影,他開始流浪,遇到很多麻煩,最終他學會了如何實現『幻想』(喜劇)。尖刻而精彩。」——互聯網上這樣描述這部影片。

有聲電影時代的美國喜劇片,1930年代在弗蘭克·卡普拉、霍華德·霍克斯、喬治·顧柯統領下達到黃金時代。在克莉斯汀·湯普森和大衛·波德維爾所著的新版電影史中,作者將1934年到1945年間的美國喜劇統稱為「乖僻喜劇」(TheScrewballedy)。到1940年代,由於二戰爆發,觀眾對傳統的描寫窮人一夜暴富、灰姑娘遇到白馬王子之類的「浪漫喜劇」已經缺乏熱情,轉而將興趣投向有著社會批判或者顛覆型的喜劇,而且喜劇片總體正從票房大戶的地位走向沒落。這個時期,只有普萊斯頓·史特吉斯堪於弗蘭克·卡普拉相提並論。整個1940年代,史特吉斯拍攝了十部影片,成就輝煌。如果不按照時代與類型劃分,特呂弗曾將普萊斯頓·史特吉斯與弗蘭克·卡普拉、恩斯特·劉別謙、萊奧·麥克雷(LeoMcCarey,《鴨羹》導演)合稱為「美國喜劇四重奏」,由此可見史特吉斯在喜劇電影方面的重要性。

2.

史特吉斯在《蘇利文遊記》之前的作品《淑女伊芙》,依然是繼承大於獨創的喜劇片,借用了諸多類似劉別謙式的「兩性對抗」的情節與對白(一個女騙子和富家公子的愛情),以及默片喜劇中的誇張的肢體碰撞的手法。而《蘇利文遊記》儘管還是有這種「扔奶油、踢屁股」式的噱頭,但主旨卻被很「宏大」——探討喜劇電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這部影片的結構和風格並非流行喜劇那般的簡單、順滑,而是複雜、多重。《蘇利文遊記》(SullivansTravels)的名稱和結構,模仿的是著名童話小說《格列佛遊記》(GulliversTravels)。《格列佛遊記》大致分為四部分——「小人國遊記」,「大人國遊記」,「飛島遊記」和「慧洇國遊記」。而《蘇利文遊記》也大致可分為四部分——不但蘇利文所到之處不同,喜劇風格也有所區別。

影片的開場,大導演蘇利文厭倦了他的那些商業電影,決心要拍一部社會寫實片,去關註失業者、流浪漢、窮人與農夫。為了了解他們,蘇利文就像悉達多王子(釋迦牟尼佛陀)一樣,要(暫時性的)放棄一切榮華富貴,把自己裝扮成衣衫襤褸的流浪漢,並只帶上十美分,開始他的修行,去「體驗生活」。第一部分描寫蘇利文如何擺脫他龐大的隨從團隊,開始為一個鄉下胖太太打工,結果第一個晚上就受到胖太太的性騷擾,只好跳窗逃走,他半夜截了一輛車,結果到達目的地後荒唐的發現自己原來回到了好萊塢。這一部分頗像一部鬧劇,甚至讓人想起義大利式的庸俗喜劇。

第二部分,蘇利文的旅行更像是《格列佛遊記》里童話式的描繪,是輕喜劇的風格。他和一個漂亮女孩用「業餘的」笨拙身姿跳上了一列火車,難耐惡臭、寒冷和飢餓,只行了一夜就在一座城鎮跳了下來,一打聽原來他們來到了拉斯維加斯,立即又召來隨從們在左呼右擁中回到了好萊塢。第三部分,蘇利文終於體驗到流浪漢的生活,他和他們一起睡覺、吃飯、行走,最後在鞋子被偷走後終止了他的「偉大」的苦難生活。這一部分沒有對白,以默片喜劇的方式呈現,不由令人想起卓別林來。

3.

《蘇利文遊記》的轉折處在於第四部分,它似乎「將喜劇變成了悲劇」。蘇利文在救濟窮人的時候被匪徒打暈,並被火車運到了偏遠的地方,在哪裡他又因各種罪名,莫名其妙地被判處了六年徒刑。這一部分似乎成了典型的「監獄片」,有兇殘的看守、怯懦的囚友、殘酷的氣候、沉重的勞作,還有犯錯後被單獨囚禁的黑籠,等等。但是導演史特吉斯並沒有真的「將喜劇變成了悲劇」,其中的區別並不在它有一個happyending的結局。而是它的高潮戲:作為囚犯的蘇利文和他的同伴們被恩准去看一場電影,當銀幕上投射出米老鼠和高飛狗的影像時,全場大笑。倘若這部電影真的是悲劇的話,作為導演的蘇利文應當潸然淚下,但是他卻也笑了,他問自己「我應該笑嗎?」,這時候他意識到了喜劇片的意義與價值,才真正明白「我們為什麼要拍喜劇片?」,要為誰拍、要怎樣去拍。(用更流行的話講就是「人民到底需不需要喜劇片?」)

最終,蘇利文用聰明的「喜劇的方式」,回到了好萊塢。他宣布放棄他的社會寫實片——「OBrother,WhereArtThou」的計畫,重新開始拍攝喜劇片了!而這個「原計畫」的片名在2000年被科恩兄弟用在他們的「荷馬史詩」上。《蘇利文遊記》是一部自始自終令人興奮的喜劇片,不僅因為它的四部分劇情讓人琢磨不透,它的多重風格變化莫測,更在於它有點天真般地對喜劇片的稱頌。顯然史特吉斯認為「貧窮無錐之地的人們也有發笑的權力」,這一點和卡普拉的樂觀喜劇已經有所不同,史特吉斯的電影里到處可見對美國民主社會的質疑,他的笑回味到最後的時候是帶著苦澀的。

4.

喬治·薩杜爾在他的《電影史》中認為《蘇利文遊記》是一部「具有18世紀風味的寓言影片」,但是他又認為史特吉斯並沒有像卓別林那樣「通過富有人情味和批判性的喜劇表現出來」,而是「故意」選擇了「米老鼠」那種「沒有人或社會價值的機械喜劇」,把它變成了「麻醉人民的鴉片」……。薩杜爾自有他極為深刻和高度的眼光,論點猶如手術刀一般切中這部電影最終的弊病之處。但誰也不否認《蘇利文遊記》是喜劇電影史上一部閃爍著奇異之光的影片,它充滿智慧、諧謔和憐憫之情,而且用最直接的方式探討了喜劇片的功能。

《蘇利文遊記》的花邊新聞集中在女演員VeronicaLake的髮型上。據說當年派拉蒙不曉得這部影片到底講什麼,所以海報都以VeronicaLake為宣傳重點(實際上她的戲份不能與男主角相比),宣傳語也是用「VeronicaLakesoake」,之所以如今的DVD封套依然沿用這個讓人一頭霧水的海報方案,大概是VeronicaLake當年的「躲貓貓」(peekaboo)髮型(彎曲著半遮住臉)實在過於風靡。(隨便說一句,史特吉斯本身是一位對時尚潮流有著影響的人物,他曾發明了20世紀生活中的重要物品——不退色的唇膏)。相比VeronicaLake的追隨者無數——1940年代有成百萬婦女爭相模仿她的髮型——普萊斯頓·史特吉斯在好萊塢相對寂寞。用喬治·薩杜爾的話說,「史特吉斯一直是孤零零一個人,既沒有門徒,也沒有模仿者。」一直到1980年代,科恩兄弟的出現(尤其是《撫養亞利桑大》)才讓人又再度想起史特吉斯,很多人、甚至科恩兄弟自己都說,他們狂熱地迷戀史特吉斯的電影,並從中得到了靈感。

天堂可以等待,1943

儘管人們對「劉別謙式筆觸」有這樣那樣的爭論,但都逃不過「優雅、迷人、慧黠、風趣」幾個字眼。《天堂可以等待》(HeavenWait)依然貼著這樣的標籤。劉別謙賦予了「天堂」另一番輕佻的滋味。那種「輕佻」如果形容,就是「溫柔敦厚,端莊清麗」。影片是一個花花公子一生的縮影。他生平不學無術、風流倜儻,做過惡作劇、好過色、說過慌,偏偏很愉悅地告別了這個世界。這個人自己掂量了一下自覺地前去地獄報到,然而判官告訴他應該去天堂,那裡有親人等待他團聚。這個花花公子的一生由他的若干個生日組成,敘事節奏平穩,一個人的生命井井有條地顯露發生。

《天堂可以等待》也是19世紀末紐約上層社會的縮影。溺愛兒女的富商、熱情明理的族長、暴富的西部財主、傲慢的法國女傭、自以為是的親戚……一副由「人」組成的城市畫卷展現在銀幕,亦有德國影評者說那是導演故鄉柏林曾經的圖景。劉別謙總是用溫和的人生態度去看自己電影里的角色,他覺得任何階級的人,只要是不太令人憎惡(比如納粹),天堂上都有位子等待著他。這是劉別謙第一部彩色電影,也是他倒數第二部獨立導演的作品。他病了四年後,離開人世。在他的葬禮上,導演比利·懷德感傷地說:「不會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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