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下腳跟

最近接連看到兩篇文章,都強調作家應該站在窮人一邊。兩篇文章發表在不同地域的報紙副刊上,作者並非一人,可謂"英雄所見略同"。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議論出現,是因為現在--準確地說應該是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在文學創作上--也不僅是文學,包括影視等藝術領域--出現了越來越"媚富"的苗頭--現在應該說已經不是苗頭,而是相當茁壯地成長著的大樹了。講述近20年先富起來的人的故事,把致富者放在敘事的中心地位,企圖引導讀者或觀眾與他們的喜怒哀樂心弦共振。這樣的文本頗為不少,可惜成功的似乎還不多--有部長達百集的肥皂劇,淋漓盡致地表現那已然富起來的男女,怎麼在堂皇的經理室與豪華的別墅里遭遇事業的磨難與情感的波折。也不能說那不真實,但可惜的是,無論是其中所包含的生活真實,還是藝術家努力營造出的藝術真實,費了100集的工夫,依然未能達到預期的效果。因為我們的社會是從否定市場經濟轉向肯定和大力推行市場經濟,那麼迅疾地發展著,所以文學藝術里,也便出現了一股把近百年率先在經商上取得成功的個人及其家族,加以挖掘、重塑、弘揚、光大的,不能算太小的浪潮。光是取材於全聚德發家史的話劇、電影就各有一部,而且從立意和藝術上都獲得好評。這幾天晚上,我還在電視上看到一部從長篇小說改編過來的,講瑞蚨祥綢緞商發家歷程的連續劇。似乎各地都有積極為本地歷史上的富商巨賈樹碑立傳的作品出現,像關於山西錢商、徽州商人的作品,我都有些印象。儘管出現了我上面所說的,籲請站在窮人一邊的聲音,但我相信,為歷史上的富人和如今的新富樹碑立傳的作品還會陸續出現。而且其中也一定還會有某些獲得較廣泛好評的作品--因為即使是這其中比較蹩腳的作品,也懂得對作為主人公的富人,要寫出其社會評價的多面性,以及命運的詭譎與人性的複雜--我預測,寫富人發家艱難的文本,經歷了多年的階梯式發展,在新的世紀里,可望會有新的突破。

一部作品,是把富人當主人公,還是把窮人當主人公,這基本上只是個題材問題,或敘述角度問題,作家願意怎麼選材,願意怎麼敘述,應有充分的自由,似乎沒有爭論的必要。上面提到的兩篇文章,似乎也不是簡單地反對把富人當做主人公,或敘述策略上選取了以富人角度"主述"的方式。他們的批評前提是:作家同情心傾向哪一邊?在他們看來,有些作品確實是腳跟站在了富人一邊,美化富人,崇富、媚富,因而成了問題。

要說時下寫富人沒寫成功的作品,是作者的立場出了問題,恐怕是不準確的。就政治立場而言,他們甚至應該率先得到肯定--他們的積極表現在改革開放大潮里先富起來的人物,不消說有近距離配合政治宣傳的,起碼是潛在的動機;而將老祖宗里的市場經濟先行者加以拂塵滌垢,特別是展現他們的堅忍的創業精神,又特別是表現他們身上所體現出的傳統道德和愛國主義的正氣豪情,又不消說有以古喻今--或者說是以古勵今--的政治熱情。他們的問題,恐怕並不在選材的"窮"與"富"上,而是疏離了文學的本性吧。

作家站在窮人一邊,是否就進入或至少接近了文學的本性呢?似乎也不能這樣簡單化地理解問題。中國古典小說的瑰寶《紅樓夢》里雖穿插了劉姥姥那樣的窮人形象,整個兒卻絕對是寫富人的。西方作家像英國的高爾斯華綏著有大部頭的為銀行家樹碑立傳的《有產者》,德國的托瑪斯·曼著有展現四代富商家史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就是舊俄被無產階級革命家列寧激賞的高爾基,他雖有寫窮人的小說《母親》和劇本《底層》,卻也有藝術上甚至是更精彩的寫富人的小說《阿爾塔莫諾夫家的事業》、《福瑪·高爾傑耶夫》和劇本《葉戈爾·布雷喬夫》,可舉出的例子還有很多--這些已經成為人類文學經典的作品,儘管對筆下的富人持無情揭露與嚴厲的批判態度,卻並不一定就是站在了窮人一邊。比如《紅樓夢》,作者是堅定地站在"金陵十二釵"那些貴族富女一邊的,曹雪芹筆下的王熙鳳,可恨可殺的一面寫得淋漓盡致,然而其描摹中佔據上風的情感傾向,還是將其視為可愛可嘆甚至可敬可惜的巾幗英雄。

把窮人當主角,站在窮人的立場上寫作品,從1949年到1976年,在內地是從事文學創作的ABC。就是上個世紀80年代,尤其是1985年以後,雖然文學新潮湧動,但當時形式上的突破,即所謂文本顛覆,給人的印象壓過了選材上的窮富問題--無論是劉索拉筆下的"別無選擇"一群,還是徐星筆下的"無主題變奏"一族,角色雖新,甚至論悖逆精神頗為富有,在物質金錢層面上也還屬於囊中羞澀--1992年以後就不一樣了,寫富人、富人寫、給想富的人看開始風行起來,而這也絕非空穴來風,大多並非向壁虛構--內地確實開始出現自1949年後擁有個人財富量令人咋舌的一個小群體。而尚未能擁有那麼多個人財富的絕大多數人群里,不少人也不知不覺地形成了以個人財富為成敗榮辱標準的價值觀念,尤其是年輕的一代。中學生填寫表格,遇到"成分"一欄,問家長:"咱們家什麼成分?"告曰"貧農",或"城市貧民",這在1949年到1978年之間,一定會引出自豪感,在1992年以後卻反而引出了濃釅的自卑情緒--"咱們家怎麼會不是富農呢"、"爺爺當年為什麼不是資本家"。在這樣的社會心理背景下,出現慕富、頌富、渴富、媚富的文學藝術浪潮,出版者格外積極地"賣富",消費者以此"先從心理上富起來",買賣雙方互動激勵,一時形成繁榮局面,說這是中國社會發展的宿命,也不為過。

所以,與其說是一些文學藝術家在創作中出了問題,不如說是我們社會還沒有調整好價值觀念,沒有解決好社會財富分配不公,特別是在獲得財富的起點上和過程里都不夠公平的這個至關重要的、籠罩著一切的大問題。關於窮人與富人、精神與物質、道德與利潤……人們的認知上出現了大混亂,"福布斯"對每一年度世界首富的排名,比"格萊美"對流行音樂的排名或"奧斯卡"對商業電影的排名,在內地似乎更為人津津樂道。2000年報紙上又開始了關於"知本家"的宣傳熱潮。據說最能利上生利的本錢已經不是"資本"而是"知本",因此進入尖端學府掌握尖端科技拿個尖端學位謀個尖端科技的營生,對於正培養著子女的父母,還包括其祖父母外祖父母,成為了既緊迫而又持續焦慮的人生職責--可是,國家的教育管理部門卻又在大張旗鼓地實施為中小學生"減負",往往是同一張報紙的這個版面上在宣傳"減負",那個版面上卻在揄揚要成為"知本家"才叫有出息。兩種話語之間尚不能圓成一個邏輯,存在著理路上的明顯齟齬,到現實生活里,則就我所知,許多的家長寧信"知本論"而不大認同"素質教育論",學校減掉的"負",他們偷偷再加上去,甚至抱著"別人減了我加了,孩子考入重點中學、名牌大學,躋身知本家行列的幾率必然增高,豈不便宜大大的!"一些課餘去搞"家教"的大學生就告訴我,現在"家教"的賣方市場反而看好,正是提高酬金的大好時機!我說了這麼多似乎與當下文學藝術無關的事情,其實哪裡是無關,竟是息息相關,不信你等著瞧,以"知本家"為題材的摩登文學藝術作品,從小說到肥皂劇,很快便會源源上市。

情況很複雜,因素很多且纏夾不清,也不能輕率地責備誰,就現象而言,近八九年來,不少作家以及擴而大之到不少的文學藝術創作者,再擴大到不少的文化人,在社會轉型的巨變中,隨著整個社會價值觀念的破裂、漂浮、混亂、曖昧,落不下自己的腳跟,踮著腳尖一路小跑,企圖"跟上時代的步伐",結果是氣喘吁吁,撂下一串撰寫的或主編的應時出版物,而終究還是沒有找到自己最恰切的站位,旁人看過去,那跑出的軌跡連合不攏口的圓圈也不是,甚至很像是"九連環"似的"亂步"。

就眼下文化格局特別是文學格局而言,用多元形容,絕不為過。有人可能不大同意用"多元"而主張用"多樣"。但既然《誰是最可愛的人》和《許三觀賣血記》,還有比如說《芙蓉鎮》和《金光大道》、《看上去很美》和《第二個太陽》、《青春之歌》和新出爐的最年輕一代女作家的《糖》,都是我們書店裡的合法出版物,一起陳列在那裡供讀者或者說文學消費者自由選擇,你總不能說它們的區別只是不同的"樣",而不是全然不同的美學"元"的呈現。在多元的格局裡,也很有些寫作者頗為自覺地落下了腳跟,選擇了自己的站位,輕易不再挪移。稍稍加以觀察,就可以發現,其實在"寫富人"和"寫窮人"的選擇之外,還呈現出了許多種另外的選擇,比如"寫自己",而那"自己"可能比起學識財富雙匱乏的窮人是富裕多了,但比起精神物質雙富有的人來說,則又顯然有所不足,如非加以歸類,可能就是所謂的"中產階級"吧,當然,就屬這"中間譜系"的色彩最豐富,從中規中矩的道德守望者,到亂性嬉皮的悖德而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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