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妙玉之死(3)

妙玉下榻於畸園角上,一處另隔開的小小院落里。那裡面有七、八間屋子,內中一應傢具用器色色俱備;屋子只是原木青磚,不加粉飾,琴張等將其中正房布置成禪堂,四個人安頓下來,倒也儼如櫳翠庵再現。陳也俊有意不問妙玉住到幾時——他心下自然是期盼就此永留——妙玉也不明言究竟為何飄然而至,更不申言欲住多久。畸園來畸人,倒也對榫。

兩日過去,傍晚時分,嬤嬤們在櫥下備齋,琴張出園去附近集上買線回來,徑到妙玉書房報信;當時妙玉正在給焦尾琴調弦,見琴張神色不對,且不理她;琴張報說:「集上的人議論紛紛……」妙玉截斷她道:「攘攘市集,乃檻內最穢之地,你快莫在我面前提起。且你既買妥青線,快將琴囊破處補好,方是正理。」琴張道:「實在是此事師傅不能不知——那賈寶玉,已被官府捉拿,因他拒不交代成瓷藏匿地點,故每日過堂被拶得死去活來,收監時脖子、手、腳九條鏈子鎖住,站在鐵蒺藜籠里,稍一晃蕩,立刻刺破皮肉……」妙玉理弦之手,不禁木然,心如刀剜,卻不動聲色;琴張說到最後,忍不住議論說:「師傅莫又要嗔我妄聽多嘴,實在這事跟咱們關係非同一般。那賈寶玉也著實可憐可嘆!集上的人都知道,皇上把賈家所有的古董文玩都賞給那忠順王爺了,說那賈寶玉藏匿成瓷名器,是欺君重罪,那忠順王爺有這個由頭,自然不見成箱的成瓷,絕不會甘休!那審案的官兒,也巴不得討王爺的好兒,為讓那賈寶玉招出真相,只怕是還要施予酷刑。那王爺雖奉旨坐船南下,去驗收浙江海塘工程,卻留下了話,一旦那賈寶玉招供,搜出了成瓷,要徑送他的任所,親自目驗。集上有人說,那賈公子也不知為何死不開口,人都是肉做的,你那成瓷就是藏給子孫,自己被打個稀爛,又有何意義?不如招了算了,尚能留下一命……」琴張說時,隨時準備著讓妙玉截斷,這回卻居然容她一口氣道出了如許多的話來,不禁微微詫異,自己先停頓了,只望著妙玉,也不知該不該再放肆直言……那妙玉也不責她,也不催她,調琴弦的手指微微顫動著,一根弦蹦得越來越緊……琴張料無妨,遂繼續議論說:「……我聽了真有點害怕,那賈寶玉要把咱們供了出來,可怎麼是好?只怕是他早晚要讓酷刑逼著招供出來……他雖可憐,咱們可是危險了啊!多虧陳公子這地方十分的隱蔽,又有他著意保護,即使那賈寶玉說出來是咱們才有祖上傳下的成瓷,及許多的珍奇之物,一時那忠順王爺也無處尋覓咱們……再說,我還有個想法,退一萬步,那忠順王爺真找上門來了,咱們的東西又不是那榮國府的,本不在查抄、賞賜之列,難道他竟強奪不成?……」這時妙玉指下的一根琴弦猛地斷了,倒把琴張嚇了一跳;妙玉定了定神,吩咐琴張:「你且縫補琴囊。我累了,且去歪一會兒,莫來擾我。」琴張縫補琴囊時,漸漸消退了在集上所聽消息的刺激。齋飯熟了,飄來麵筋的香味。嬤嬤來請師傅和她用齋了。

張家灣大運河渡口,碼頭邊舟船雲集,航道中的大小船隻,有揚帆下行的,有收帆待靠的,一派繁忙景象。

妙玉、琴張從一輛兩隻騾子馱著的騾轎上下來,兩位嬤嬤從一輛驢車上下來,早有騎馬先到,等候在碼頭的兩位男子迎上來,前面一位告訴妙玉船已備妥,且行李已都運入艙內,另一位便引領琴張扶持妙玉上船,兩位嬤嬤手提細軟包袱,跟在後面。那兩位男子,一位穿長衣系玉佩的,是陳也俊,另一位短打扮的,是以前伺候賈寶玉多年的焙茗。妙玉忽然決定買舟南下,歸於江南,陳也俊聞之,心中十二萬分地不舍,但既是畸人,必行畸事,自己一旦愛上了畸人,也只能是愛畸隨畸,所以雖愣了一陣,卻不問其為什麼,只說那好,由他做妥善安排,保證她們平安南下。妙玉見陳也俊並無俗流惋惜堅留情態,心中更愛他了,只是二人緣分有限,也只能相約於來世罷。妙玉說:「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陳也俊應道:「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二人不禁相視一笑。這淡淡一笑,在妙玉來說是多年壓抑心底的真情一現;在陳也俊來說,是對他多年苦苦期待的一個不小的回報。妙玉,乃奇妙之玉;陳也俊,雖系陳年故人,然而也是一塊美玉——「俊」諧「珺」的音,「珺」,美玉也。他們都是世人意外之人,正所謂: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陳也俊按妙玉之意——誰也不驚動,悄悄地走——為她安排了一切,只是為了一路安全,特從好友韓奇處,借來一位忠實可靠的男僕——當年是跟隨賈寶玉的小廝焙茗,如今已然成年,賈府敗落後流散到韓奇家——負責將妙玉四位女流送抵目的地。妙玉臨上船前,從袖中抖出常日自己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遞與陳也俊,也不說什麼;陳也俊接過,揣入懷內,亦默默無言,二人就此別過。妙玉等上了船,焙茗又引船主至陳也俊前,陳也俊囑咐再三,又格外賞了些銀子,船主拍胸脯表示包在他身上,陳也俊方上馬揮鞭而去,也不回頭張望。

當日下午,船便解纜啟航,可喜順風,船行迅速。妙玉在艙中打坐,琴張在船尾與焙茗閑話。琴張嘆道:「總算是葉落歸根。京都幾年,恍若一夢。論起來,那榮國府對我們不薄,這樣的施主,恐再難遇到。只是他家敗得也忒慘些了,那賈寶玉好不容易放出監來,允回原籍居住,不曾想竟又被嚴鞠枷號……」說到這裡忙打住,怕把「皆是為了我們師傅藏有祖傳成瓷的緣故」等語逸出口來。那焙茗四面望望,悄聲跟她說:「你們哪裡知道,那被枷號的寶玉,不是賈寶玉,是甄寶玉!」琴張一時不明白,道:「可不真是寶玉么!」焙茗便說

:「那日隨韓公子趕堂會,路過鬧市,正將犯人們枷號示眾,我親眼見了,雖說他跟我們二爺長相上真是沒有一絲差別,可我們倆人一對眼之間,我立時便知道那絕不是二爺……二爺跟我,歷來是一個眼神兒,就什麼都齊了!可那人……他雖滿眼的冤屈,那眼神兒卻不跟我過話兒,我定神一想,他準是那甄家的甄寶玉,他家在金陵被抄檢後,逮京問罪,倒比我們賈家倒霉得還早些,聽說他後來跟乞丐為伍,每日在泡子河靠唱蓮花落謀生……那忠順王爺他們是認錯人了!」琴張聞言,撫著胸脯道:「阿彌陀佛!原是不相干的一位冤大爺……」焙茗皺眉沉吟道:「不相干么?……只怕我們那位真的,還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弄假成真了!」琴張道:「怎麼你滿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我都糊塗了!」焙茗便道:「原難明白的。記得二爺跟我念叨過,曾在夢裡見著一座大牌坊,那上頭有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你能明白么?」說著有船工走來,二人忙止住話頭。

當晚入睡前,琴張把從焙茗那裡聽來的話,跟妙玉學了番舌。妙玉眉稍略有顫動,卻緘默無語。

幾日後,船至臨清,靠攏碼頭,補充給養。妙玉讓琴張打聽一下,忠順王爺的船隊經過了有多久?琴張頗覺納悶,打聽這個作甚?但對師傅的吩咐,她從來都是不打折扣地儘快執行;自己不好向船主開口,便轉託焙茗探問。焙茗問那船主,船主道:「快別提那欽差!他們二十來只大舡,昨天才走,把這岸上的雞鴨魚肉、時鮮菜蔬撿好的挑走了也罷,竟把那麵筋、腐竹、粉皮、豆芽、鮮蘑、竹蓀……凡好的也搜羅一空,你們要上好的齋飯,只怕只有到蘇州上了岸,自己想辦法去了!我給你們好不容易弄了點青菜豆腐,將就點吧!到了瓜洲,他們怕要停留多日,好的自然他們佔先,只怕那時連像樣的豆腐也弄不到幾快了——他們那差役拿走東西向來不給錢,你想就是有東西,誰願意擺出來賣呢?」這樣總算弄清楚,忠順王爺的船隊且走且停,並未遠去,或許就在前面一站。

又過了幾日,入夜時分,只聽見船下浪聲要比往日激昂,從船艙的窗戶望出去,依稀可辨的只有浩淼的江水,不見兩岸輪廓,知是運河已匯入大江;再細往遠處看,兩三星火,閃爍不定,搖櫓的船夫高聲道:「瓜洲到了!」

天亮前,他們一行的船已靠攏碼頭。所泊靠處,已在碼頭的邊角上,因為碼頭正中,泊著忠順王爺的船隊。那王爺作為奉旨出巡的欽差,沿途各站的官員竭力奉承;船隊的每隻舡上都插著旗幟告牌,停泊時周遭有小艇巡邏,不許民船靠近。

天色大亮。早餐畢,妙玉讓琴張和嬤嬤們上岸走走,只留焙茗在艙外以防外人騷擾。正欲打坐,忽聽船艙外傳來打罵聲與哭辯聲,那後一種聲音里頗有相熟之韻,不禁側耳細聽,越發覺得非同尋常;將窗帘掀開細觀,只見是一隻在江中兜生意的花船,只有棚頂,露出船上所載之人,是一個鴇母和幾個妓女,那鴇母正在打罵那抱琵琶的妓女,道:「你那舌頭就該剪下一截!『二月梅』三個字都咬不準,什麼『愛月梅』『愛月梅』的……本以為你是棵搖錢樹,誰知道是白費我的嚼用!」那抱琵琶的只是不服,爭辯道:「我改好了多少的唱詞兒,你怎麼就不算這個賬了?……」妙玉心下判斷已定,顧不得許多,忙到艙門邊,掀開門帘,招呼焙茗,命他將那花船喚過來,告訴那船上媽媽,只要那琵琶女過這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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