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妙玉之死(2)

且說櫳翠庵里,琴張和兩個嬤嬤心神不定,兩個嬤嬤不敢就睡,琴張到禪堂耳房內給妙玉烹茶,也不似往常自如——妙玉家從祖上起,就嗜好飲綠茶,如龍井、碧螺春、六安茶等,賈母對此非常清楚,而賈母並整個賈府卻都偏愛喝紅茶或香片,所以那年賈母領著劉姥姥到庵里來,妙玉剛捧出那成窯五彩小蓋鍾來,賈母劈頭便說:「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道:「知道,這是老君眉。」老君眉便是一種紅茶。這種對答他人哪知來由?其實逗漏出了兩家前輩來往頻密、互曉根底的世交關係——琴張此時在慌亂中,卻拿錯了茶葉罐,給妙玉往

壺裡放了兩撮待客時才用的老君眉……

琴張正用小扇子煽茶爐下的火,忽聽院中咕咚一聲,忙跑出去看,兩個嬤嬤嚇白了臉,跑過來,喘吁吁地說:「有人跳牆而入……」「強盜來了……」琴張先轉身返回禪堂,只見妙玉仍閉眼盤腿於蒲團上,一絲不動,便又趕緊走出禪堂,對兩個老嬤嬤說:「你們守在這門外,死活別讓人進去。」自己壯起膽子,朝那邊有人影處而去,顫聲問道:「你是誰?為何跳進我們庵來?」只見那人影在竹叢外菊盆中站定,一身長袍,頗為斯文,倒不是短打扮、持刀使棒的強盜模樣;見琴張走近,拱手致禮,連連告罪,道是因為總不能進來,而又有要事必須儘快知會,所以出此下策;琴張便問他究竟有什麼要事,非用如此手段闖庵相告?兩人站立有五、六尺遠,那賈芸也不再邁前,遂一五一十,把忠順王爺可能明日便來逼索成瓷古玩的利害關係講了一遍,又道是因受寶二爺之託,才仗義探庵的云云。琴張聽畢,吁出一口長氣,道:「你且站立勿動。我去稟報師傅,再作道理。」

琴張回到禪堂,兩個嬤嬤知不是強盜,腿才漸次不軟;琴張命她倆仍在禪堂門口守候,自己進去稟報妙玉。那妙玉已然坐禪畢,進到了耳房,自己在那裡慢慢地煎從鬼臉青花瓮中倒出的梅花雪。琴張進到耳房,便稟報說:「不是強盜,竟是恩人……」妙玉截斷她說:「我等檻外畸人,既無懼強盜,亦無須恩人。庵牆外定然還有一個,皆繫世中擾擾之人,你們且去將庵門大開,放那逾牆者出去;就是那門外的人他要進來,也就由他進來;凡進來的,早晚要出去,正如凡出去的,早晚亦會進來一般。」琴張急了,便將賈芸所道的利害,細細學舌,那妙玉哪裡要聽?自己往綠玉斗里斟茶,琴張不得不上去接過斟茶之事,又在妙玉耳邊說:「原是那寶二爺讓他來報信的……」見妙玉依然無動於衷,心想大凡稱男人都喚二爺,且這賈府里也不止一個二爺,師傅大約並未聽清是哪個二爺,於是又大聲說:「是那賈寶玉,讓他來報信的——咱們倘若明日不搬走躲藏,那忠順王爺說不定就要派人來害咱們了!」妙玉只是舉杯聞香,淡淡地責備琴張道:「怎麼是老君眉?」琴張心裡起急,顧不得許多,遂提高聲量賭氣說:「正是老君眉!是這府里過去的老太太一家子都愛吃的老君眉!如今他們一家子在檻內,死的死,流的流,賣的賣,瘋的瘋……師傅就是任誰都不憐惜,那賈寶玉,他是用師傅這隻綠玉斗吃過茶的,師傅跟我說過,他算得是個有些個知識的人,那年他過生日,師傅還曾寫下賀帖,巴巴地讓我們給他往怡紅院的門縫裡送去過……如今這事牽連到他,他倒只顧著師傅和我們的安危,托本家親戚不過夜地來報信……師傅難道不該憐惜那賈寶玉、寶二爺、有知識的人么?……」說著,不禁跪到了妙玉面前,以至流出了淚來。妙玉面上,依然羊脂玉般不起溫絲漣漪,只是說:「你且起來。去把庵門打開,放那人出去。且就此再不必關上庵門。待出去進來的都沒影兒了,跟嬤嬤們多從井裡打幾桶水,把他們腳沾過的地方,一一洗刷乾淨。再把那人跳進來一帶的竹子盡悉伐了,跟那讓他沾過的菊花等物一起,拖到庵門外燒成灰燼。」指示畢,先將老君眉茶傾在廢水甌內,用茶筅刷凈茶壺,另換碧羅春茶葉,有條不紊地重烹起來。琴張無奈,只得出了禪堂,命嬤嬤開庵門放人,又過去對仍站在竹叢旁等候的賈芸說:「無論我如何稟報,橫豎不中用。或者二爺親去那耳房窗下,痛陳利害,也算徹底救我等一命!」

賈芸早聽說這妙玉性格極放誕詭僻,沒想到竟不近情理到這般地步。只得移步到那禪堂耳房窗下,恭恭敬敬地朝裡面說:「師傅恕賈芸冒昧。我是寶二爺堂侄賈芸。寶叔親派我來。那從這府里出去的靛兒,保不定此時已向王爺說出了師傅來。我臨來時,寶叔說了,我若辦不成這事,王爺派人找上這庵,師傅讓王爺鞠逼了,他便立刻自裁——因為他覺著是自己當日不慎,才惹下了這樁禍事。懇求師傅明日一早便遷出庵去,躲避一時,若師傅一時不知該往何處,我們連地方都是現成的。」他說完,躬身靜聽,那窗內竟靜若古井,毫無反應。此時琴張也顧不得許多了,走近賈芸,小聲對他說:「實在我們也不知該避往何處。當年進這庵,是林大爺派人把我們接來的,我們四個女流,就是要遷,何嘗有力氣遷?雖說可以花銀子僱人,究竟不如二爺等來幫忙穩妥。只是不知二爺所說的那現成地方是何處?」賈芸告訴她:「只要你說動了師傅,其餘都不是問題。你說的那林大爺正是在下的岳父,可幸的是已由北靜王府買去,不至受苦。給你們找的暫棲之所,正是北靜王府內的家廟,忠順王爺哪裡尋你們去?穩妥至極的。且若覺得那裡好,就久留彼處也無礙的。寶二爺若不是判了個回原籍祖塋定居,那北靜王也收留他了……你們快做準備吧,我明日天亮即到,幫你們遷走!」琴張點頭道:「你一定來。我們一定走。」

這時兩個嬤嬤已開啟了庵門,那板兒泥鰍般閃進庵來,把嬤嬤們嚇了一大跳。那板兒直奔賈芸,大聲埋怨道:「你怎麼這半日不出來?」又東張西望道:「菩薩在哪裡?我要跪下拜拜!」從半掩的門依稀看到禪堂里供的觀世音,拿腳便要往裡去,賈芸忙將他攔住道:「莫驚了師傅!你要拜,就在這門外拜也是一樣的!只是明天一早,你要在這裡先幫忙他們搬家,菩薩才能保佑你!」板兒朝那禪堂里探頭道:「怎麼只見到一隻佛手?好好好,我就求這佛手保佑吧!」說著咕咚跪下,朝裡面觀音大士的佛手磕了三個響頭,雙手合十,大聲祈

禱說:「菩薩保佑,明天一早能到銀號兌出賈蘭哥哥給我的一百五十兩銀子,能湊齊那另外五十兩銀子,能拿上二百兩銀子,到那勾欄巷錦香院,找到那鴇母,把那巧姐兒給順順噹噹贖取出來!菩薩你一定保佑我等好人!我等一定一輩子做好人,行善事!若是我有一天做了壞事,像那狠心的王仁一樣,你就拿響雷劈了我!」祈禱完了又磕了三個響頭,方站起來,憨憨地對賈芸說:「我幫這裡搬家,只是要先去銀號兌完銀子再來,再說你還答應我,幫我湊五十兩,你莫誆我!」賈芸道:「不誆你,下午我們湊攏銀子,一同去贖巧姐兒!」

賈芸與琴張告辭,互道「拜託」。賈芸和板兒出了庵門,嬤嬤們忙將庵門掩上,重上門栓。琴張進到禪堂,掀簾走入耳房,見妙玉一個人坐在榻上,且品佳茗,獨自側身榻幾,在那几上棋盤裡擺開黑白陣式。琴張不禁近前勸道:「師傅可都聽清了?人家一片好心,且設下萬全之計,咱們明早遷走吧!」妙玉似全無所聞,手中捏著一枚白子,凝視棋盤,只是出神。琴張急得以至乾哭,跪在榻前,哀哀懇求說:「師傅自己不怕,可我和嬤嬤究竟也是生靈,我佛慈悲,總還是要放一條生路給我們的吧!」妙玉從容地下了一子,方望著琴張道:「你這是怎麼了?起來吧。且按我吩咐去做——不要關閉庵門,讓嬤嬤們再把它打開。把弄髒的地方盡悉打掃乾淨。給觀音菩薩前再續新香。我自有道理。」妙玉的格外安祥,令琴張如醍醐灌頂。她忽然喪失了此前一直主宰著她的恐慌,站起來,從容不迫地,一項項執行起師傅的吩咐來。說他們為買宅子、搬家,已花費很多,況他母親寡婦失業,有道是人生莫受老來貧,好容易攢下了一點銀子,也需留給自己,以防萬一。我說救出巧姐兒,莫說是你們至親,就是原來不相干的,也是積陰德利兒孫的事,沒想到你們竟如此無情!大奶奶聽我如此說,便拿著帕子不住地抹眼淚;那賈蘭強辯說,不是巧姐兒不該贖,哪一位都是該贖的,賣到勾欄的該贖,賣到別人家當奴才的就不該贖嗎?要贖先該把二奶奶贖出來才是!誰有那麼多銀子呢?……」賈芸聽了,大覺詫異,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問道:「難道他們就真撒手不管了么?」板兒道:「也許是我又說了幾句氣話,末後那賈蘭說,倒是想起來,他們還有一張一百五十兩的銀票,本是留著置備新居傢具的,現在既然事情這麼緊急,就先給我,明兒個一早去銀號兌出,再不拘到哪兒湊齊那五十兩,且把巧姐兒接到我家去,交給我姥姥吧。」賈芸點頭道:「這還算是句人話。那五十兩,我和蔣玉菡湊湊,你明兒個務必把巧姐兒贖出來。」板兒道:「我聽姥姥說過,巧姐兒生在七月初七,她這名字是姥姥給取的,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她若遇到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呈祥、逢凶化吉,卻都從這『巧』字上來。你看我又恰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