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賈元春之死(2)

元妃匍匐在地,戰慄地說:「雖然這是聖上諭旨下來之前送來的,臣妾等確是罪該萬死……」

皇帝摩挲著那臘油凍佛手,觸覺上甚有快感,忽又轉怒為喜,道:「起來起來,什麼罪不罪的,咱們是兩口子,且坐一處說話……」一把拉起元春,又把她攬於懷中,問:「這竟不是蜂蠟制的,沉甸甸的我看是名貴的玉石,你快給我解釋解釋……你說是和尚所獻,看起來內中頗有玄機呢!佛手就是香櫞,香櫞便是元春,假香櫞便是賈元春……你看黃得多亮,就憑這個東西,我怕就要封你為皇后呢!」

都說伴君如伴虎。其實虎何嘗會像皇帝這樣喜怒無常。

皇帝對那臘油凍佛手愛不釋手。他本是弓刀不離身的,喜悅中,他扯下元妃腰中一條絛帶,將那臘油的凍佛手,掛到了他那張弓上,又將弓順手套在了香案角上,指著那弓和佛手說:「這便是你我不分離的緣分了!」

這回是元妃主動投入了皇帝的懷中。

……

大約是半個時辰之後,忽然夏守忠啟門而入,皇帝暴怒地喝問:「大膽!我何曾喚你?!」

夏守忠未及答言,戴權已邁進了門檻,進門便咕咚跪下,報道:「聖上,大事不好!」

皇帝本能地握緊腰上的劍柄。

戴權尚未再啟口,忽聽「嗖」、「嗖」、「嗖」幾聲,若干支利箭已穿窗而進,分別射在殿柱、香案和臨時寶座上。皇帝拔出寶劍,大吼:「何人謀反?!來人!與我拿下!」

戴權跪進幾步,貼近皇帝膝下,喘吁稟報說:「聖上,此殿已被逆賊所圍……他們原有地道與此寺相通……埋伏已久!……寺外鄔帥已被他們所擒,袁帥亦被他們的二層包圍圈所逼……本當與此等逆賊決一死戰,奈何此殿外伏兵轉瞬即可撲入……現逆賊派出一員說客,欲面見聖上……」

皇帝不完全從那稟報的話語,而是更多地從戴權那眼神里,意識到了情形的嚴峻與可能把握的轉機,他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以不失在萬險中的天子威嚴……

「哈哈哈……」

竟有一人大搖大擺地邁進了殿門,自報道:「說客在此……」

皇帝盯住他,厲聲喝問:「你是何人?」

「我乃太醫張友士也!」

「胡說!朕的太醫院無有你這逆賊!」

「那個自然,」張友士笑吟吟地說,「不過,這殿外的伏兵一撲,將你擒滅,我主秦可信坐上龍椅,那麼,不但太醫院正堂非我莫屬,恐怕還要封王晉爵呢!」

「來人!給我拿下!」

「哈,人倒有,該拿的也已盡行拿下,請看——」

隨著張友士衣袖一擺,殿門從外被用力拽開,訇然一聲中,皇帝只見外面人影幢幢,眯眼細看,前面跪縛著一排龍禁尉,後面立著幾排持刀張弓的逆匪。心中不禁憤恨於手下的這些人竟如此地不中用!

皇帝把一直跪伏於前的夏守忠和戴權重重地各踢了一腳,渾身顫抖地喝道:「滾出去!」

兩個太監立刻往外爬。皇帝忽又叫道:「戴權留下!」

戴權便在門外停住。夏守忠觳觫著爬出門檻,外面的逆匪也不理他。

張友士一旁笑道:「養兵千日,並不能用兵一時。可悲可嘆!」

皇帝怒目瞪視他,他卻只是冷笑。

皇帝忽然鬆弛下來,意態從容地走到那臨時寶座上,傲然坐下,拈著鬍鬚道:「有趣,有趣。」

張友士微微一笑,見殿中有一綉墩,也便儀態悠然地坐於其上,開言道:「你也毋庸斥我等逆匪,我也不敢再曆數你的陰毒無道。從來是勝者為王敗者賊。原來你毒癱太上皇,殺戮皇叔,逐攆兄弟,謀害忠良,抄家成癖,斂財近狂,篡居皇位,荒淫無恥,算是暫時取勝;不過天理昭昭,天網恢恢,多行不義必自斃,今天你陷入天羅,難突地網,敗為賊已是定局……」

皇帝沉沉穩穩地道:「你怕言之過早了吧?」

張友士道:「難道你今天不是已經成為逆賊了么?」

皇帝道:「我說的是,怕你們終究也非勝者,為王的,即便不再是我,也絕非爾等宵小!」

張友士道:「這倒算是一句明白話。」

皇帝道:「怎麼個明白?你倒給我說個明白!」

張友士道:「我們的人已圍住此殿。你的性命,已在攥在我們手中。廟外你的扈從,我們切斷了他們跟你這裡的聯繫,但實在地說,我們尚無能力將其一舉了決,他們中也尚有奮勇勤王者,兩軍相持,天明之前,難分勝負。倘若我們就此結果了你,并力挫你的扈從,卻並不能一舉進發京城,那京中早有野心者,必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倒從從容容地登那金鑾寶殿,稱帝改元了!這於我於你皆無利益之事,我們當然都不必做!」

皇帝心中鬆了口氣,面上卻鄙夷不屑:「從從容容?哼,京中諸王,哪一個敢從容?」

張友士嘆道:「所以說你不能知人任事,剛愎自用,早在陷阱之上,卻儼然穩如泰山!現爽性給你點破:那北靜王,便是頭一個欲取汝而代之者!」

皇帝仰頸大笑:「他?……哈哈哈……你等欲亂我心,離間朕與王公關係,甚屬可惡,然專拈出北靜王作例,實在令朕浮一大白!真真是匪夷所思,從何想來!……一言以蔽之:那北靜王分明是個詩瘋子、呆畫鳥!……」

張友士道:「痴呆者,未必就無登基的野心。何況古訓早有大智若愚一說。實話告你,北靜王與我主早通關節,你這回南行之前,他已給了許諾,只要我們完結了你,他便於登基之際,立封我主為靖南王……」

皇帝笑道:「越說越離奇!虧你編排得出來!」

張友士便從袖中抖出一樣東西,伸臂遞過道:「眼見為實。你看這是何物?」

皇帝搶過定睛一看,是鶺鴒香念珠串。這確是他親贈給北靜王的。而且上面有他特意留下的記號。他心中不禁一驚。但他隨即將那香串往座椅上一擲,呵呵一笑:「這算得什麼!想是你等派人從他府中盜來,離間我們。雞鳴狗盜,可笑可嘆!」

張友士他們深知,這位皇帝是寧疑萬人,不信半個的。此香串一亮,離間便大功已成。於是微微一笑,轉開話題道:「閑言少敘,你我都知,時不待人,說不定眨眼間即呈變局。你之故作鎮靜,乃是因為你知所調的精銳之旅,已快將我山寨合圍,所謂勤王之兵,說不定也快衝進寺門。其實即便如此,我們也還可從容將你擺平。但不如留下你,今後再行虎兕之爭,省得倒讓北靜王之流的痴瘋劣貨,坐收漁利!但你現在既成為了我們的箭靶,那麼,欲留一命,便必須答應我們的條件……」

皇帝立即一揮手:「朕恕你們驚駕之罪!秦可信立免圈禁!封為秦王!這潢海鐵網山便封為秦王領地……」

張友士笑道:「虎兕相爭,兕何需虎封!不過,也罷,你這必能做到;只是我們所求的,是你身邊的一個寶貝……」

皇帝一時不能明白。在張友士闖入後,他提起全部精神應付這個危機,竟將元妃的存在,拋諸腦後。而在張友士進入廟殿之時,元妃也便慌忙躲進了佛像之後。她先是雙手合十,不住地念佛,之後不由得諦聽起前面的談判來,聽到皇上處於生死危難之中,她倒並不多麼恐懼,只是下定決心以身殉帝;當她聽到關於北靜王的那些話時,她心裡只想著賈家與北靜王過從甚密,不僅父親出入北靜王府極為頻繁,私相授受幾成家常便飯,那寶玉與北靜王的關係更非同一般……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皇帝的脾氣,不管誰的告密,哪怕明明是敵手的挑撥離間,皇帝聽了必然心亂,縱然據此大興冤獄,也在所不惜,而且還必要牽三掛四,株連無度……惶悚迷亂中,她甚至甘願就此與皇帝一起玉碎……

皇帝站起來,怒氣沖沖地說:「豈有此理!……朕的龍袍玉璽御劍寶刀,豈能容你等狂徒攫取!」

張友士道:「那個眼下倒不必……」說著一指,「其實所要也不多,不過是此物而已……」

張友士所指的,是那掛在香案角上的御弓。皇帝正待拒絕,張友士忙道:「弓且留給你,改日再決雌雄……我們所要的,是懸於弓上的香櫞!」

皇帝心中一松,張友士卻追上一句道:「不是這臘制的小玩意兒,而是賈元春本人!」

皇帝一驚。他這才意識到廟殿里還有賈元春在。賈元春在佛像後一聽此言,如遭雷擊。

皇帝回過神來,心中禁不住暗喜。原來逆賊所索,不過是一元妃。這令他立刻想到了唐明皇、馬嵬坡。其實他與元妃的情分,還並未真達到明皇楊妃的地步。再說宮中尚有無數佳麗,周貴妃就很不錯,論床上功夫,似比元妃更勝一籌,只不過雙乳不及元妃豐飽罷了,而只要他留得青山在,何愁無大乳女可享!不過,他焉能爽快答應這些逆賊,不免故作暴怒狀道:「悖逆之極!元妃何罪?你等索她何意?刀兵相見,禍及弱女,爾等真狗彘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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