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篇 第三章 秦可卿生存之謎

在上一講結尾之前我做出了一個判斷,然後我又提出一個問題。我的判斷是什麼呢?我指出,《紅樓夢》第八回末尾關於秦可卿身世的那段交代,那段古怪的文字,本來是沒有的,是出於非藝術性的考慮,曹雪芹最後才貼上去的一個補丁。我提出的問題是什麼呢?就是秦可卿究竟在賈府,是怎麼樣一個生存狀態呢?這一講我就從這兒開始,繼續來探索秦可卿這個人物的生活原型。

我們知道,《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他寫人物很厲害,他不但通過這個人物本身的行為、語言、情感、心理來塑造人物,他往往還通過別人看他,通過別人的眼光,別人對他的評價、想法來塑造這個人物,這種例子比比皆是。寫秦可卿他也不例外。所以我們首先來看一看,賈府裡面這些人怎麼看待秦可卿。

我們首先選出賈母,賈母是怎麼看待秦可卿的?通過賈母給她定位,可以知道秦可卿在賈府當中的實際生存狀態。賈母是個什麼人呢?過去有一種貼標籤的、簡單化的分析辦法,說,既然賈家是一個貴族家庭,是一個腐朽、沒落的剝削階級的家庭,賈母又是這個家庭寶塔尖上的一個人物,所以不用動腦筋了,這就是一個最糟糕的人,是封建統治階級當中的一個腐朽、沒落的人物,一個老頑固、老封建。這種簡單化的分析不適合於《紅樓夢》。曹雪芹他寫人物是從生活原型出發,他寫出了活生生的生命,他使你相信,這種生命在歷史的某一個時空裡面實際存在過,他寫出了人的複雜性。賈母當然是一個封建貴族家庭的寶塔尖上的人物,這個家庭的一些罪惡、陰暗面,她身上也有,她本人也要對這個家族的這些方面負責任。但是這只是她的一個方面而已,賈母實際上是一個很複雜的人物。

賈母有很慈愛的一面,她對家境貧寒的人、地位低下的人,有時候能夠表達出一種真誠的關懷,一種憐恤,而且這不是裝出來的。你比如說,《紅樓夢》里寫了這樣一個場面,大家一定記得,就是賈母帶著榮國府的女眷到清虛觀去打醮。打醮是一種宗教儀式,目的是祈求幸福。賈母當然是一個很享福的人了,所以這一回的回目就叫做「享福人福深還禱福」,她覺得幸福還不夠,她還要去祈禱神、佛,給她更多的幸福。那天她興緻很高,她說天氣很好,在打醮活動結束以後,還可以在那裡讓戲班子演戲,大家看戲。她說,咱們所有的太太、小姐們全去。賈母興緻一高,底下人當然就呼應,所以榮國府的女眷幾乎是傾巢而出,王夫人去了,王熙鳳去了,小姐們也都去了,小姐們身邊的大丫頭也去了,一些管事的婦人也去了,一些嬤嬤、老婆子,服侍她們的,也去了。所以書裡面描寫的那個場面,是書中的幾次大場面之一。賈府的車轎人馬前頭都快接近清虛觀了,後頭在榮國府門口還沒動窩呢。你想,是多浩蕩的一個隊伍啊!

因為是一大群女眷去打醮,所以清虛觀的道士們就需要先行迴避。別的道士都很聰明,一聽說賈府女眷快到了,一個個趕快都迴避了。有一個小道士,動作比較遲慢,他迴避晚了,人家賈府的女眷都進門了,他才往外跑,就一頭撞在王熙鳳的懷裡了。王熙鳳受一個大刺激,很生氣,伸手就給他一耳刮子,把這個小道士打得翻滾在地,而且王熙鳳脫口而出就罵了一句極難聽的粗話——實在太難聽,都不便在這裡引出,你如果忘了,可以翻到那段情節,自己去看。這個小道士本是負責剪蠟燭花的,那時候照明多半用蠟燭,蠟燭燃燒久了,蠟心會積存燃過的焦頭,需要用一種剪子修剪,把剪下的焦頭收集到剪筒里去,剪過的蠟燭火苗就恢複旺盛了。那小道士慌忙躲避的時候,手裡還拿著剪筒。他躲晚了,一看全是婦女,不知道往哪兒逃,慌得不得了。所有那些賈府管事的,那些僕人,都要表示維護主人的尊嚴,一迭聲地叫:「拿,拿,拿!打,打,打!」這個小道士被嚇得魂不守舍,哆哆嗦嗦往外逃。這陣混亂,驚動了賈母,她聽見了,底下就有一段描寫,賈母就問,怎麼回事啊?賈珍就趕忙過去處理這個突發事件。

賈珍為什麼要出現呢?賈珍是賈氏宗族的族長,當宗族的老祖宗打醮的時候,他要組織子侄們到那兒做後勤保障工作,他是這次打醮活動的總指揮。書里還描寫到,作為族長,賈珍是很有威嚴的,賈蓉怕熱躲到陰涼里偷懶,被他狠狠教訓了一頓,其他子侄一個個也就服服帖帖,不敢怠慢。這樣的場合,賈珍當然在場,他趕緊到賈母跟前,賈母就說,快把那個小道士給帶過來,賈珍就把小道士帶過去。小道士渾身亂顫,站都站不住了,賈母就慈愛地問他,多大了?幾歲了?你叫什麼呀?小道士哪回答得出來啊?賈母就囑咐賈珍了:珍哥兒,你好好對待他,你把他帶出去,哄著他,給他一些錢買果子吃,別叫人難為了他。賈母連說,可憐見的,小家小戶的孩子哪見過咱們這種陣仗啊!你把他嚇壞了,他老子娘該多心疼呀!賈母這樣說這樣做絕非虛偽,是很真誠的,她確實有憐貧惜老的一面。書里寫賈母的這種表現不止這一次,我就不多舉例了。

為什麼要把賈母對待小道士的事情說得這麼細啊,是為了順這麼一個邏輯往下去推演:如果說秦可卿是養生堂抱來的棄嬰,她的養父是一個宦囊羞澀的小官吏,她居然只因為她的養父跟賈家有一點瓜葛,就嫁到了賈家,嫁到了寧國府,而且嫁到了三世單傳的寧國府的賈蓉的身邊,成為了從賈母往下算,第一個重孫媳婦。如果真是這麼回事,我們可以推測,賈母第一,很可能反對這門親事,說,怎麼可以這麼娶媳婦呢?你寧國府本身跟榮國府還不一樣,我們前幾講已經點明了,你都三世單傳了,你賈蓉娶媳婦非常要緊,不僅是賈蓉個人的事,是寧國府的事,也是寧、榮兩府共同的事,怎麼能這麼娶媳婦呢?當然也可能,由於賈母一想,畢竟寧國府跟榮國府還是有點區別,寧國府人家偏要娶這麼個媳婦,我也不好深管,我就忍了吧。如果說賈母她持這樣一個態度,對秦可卿,她應該怎麼想呢?她可能就會像對待後來見到的那個小道士一樣,可憐見的,你看,父母是誰她都不知道,娘家又那麼樣的貧寒,嫁過來了以後,一看錶現也還不錯,於是她就可能囑咐上下人等,說你們要好好對待她,別委屈了她,類似於對待小道士那種態度,應該會出現在我們眼前。可是我們一看《紅樓夢》的描寫呢,不對了,不是這麼寫的。

秦可卿是第五回正式出場的,她一出場就氣象萬千。第五回寫一個什麼故事呢?寧國府梅花盛開,所以尤氏興緻就很高,覺得是一個向親戚,特別是向老祖宗獻媚取寵的好機會,就邀請賈母,邀請王夫人、王熙鳳她們到寧國府來賞梅花,於是她們就都來了。賈寶玉照例要湊熱鬧,也跟著來了。賈寶玉雖然一方面確實是反對仕途經濟,具有某種叛逆性,比如他說,那些個讀書、參加科舉、謀求官職的人是國賊祿蠹,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貴族公子。他很慵懶,賞完梅花,吃完午飯,他要睡午覺,而且不是一般地瞎湊合睡,他要好好地睡一覺。這個時候,書里就有一個很驚人的描寫,就是秦可卿去安排他的午睡。

大家靜下心來想一想,在那樣一個封建社會裡面,一個封建大家庭裡面,賈寶玉這樣一個身份的人要午睡,應該誰來安排呢?最妥當應該是賈珍來安排,他堂兄來安排,他們同輩,又都是男性。那麼賈珍不在,誰出面安排?應該嫂子來安排,尤氏來安排,對不對?尤氏也沒來安排。誰來安排呢?秦可卿來安排!你搞清輩分沒有啊?賈寶玉輩分比秦可卿高,他是秦可卿的叔叔,秦可卿是賈寶玉的侄兒媳婦,她輩分低。但是根據書里描寫,秦可卿年齡已經很大了,估計有二十歲上下,比寶玉大很多。那麼一個年齡很大的侄兒媳婦去安排一個年齡小的叔叔午睡,你動點腦筋就覺得不合理,不妥當,這樣的話別人眼裡會怎麼看她呢?別人怎麼看,咱們不管,咱們先看看書里怎麼寫賈母的眼光。書里怎麼寫的呢?我們把書先拿手摁上。我們設想一下,我讀過好幾遍《紅樓夢》了,現在從頭來重新讀第五回,賈母大概會想,可憐見的,家裡沒人,難為她了??不是的!——「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她不是一次妥當,兩次妥當,素來就妥當!她忽然走出來帶寶玉去午睡,極妥當。這是賈母的眼光。賈母她認為,秦可卿「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一個是形容她的相貌、身段,一個是形容性格、氣質都很不錯。這倒也罷了。然後曹雪芹通過敘述性語言,就替賈母做出了一個不可爭議的判斷。這個判斷是這樣的,說秦可卿「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第二都不是,並列都沒有,穩佔第一份。你不覺得奇怪嗎?如果第八回那段文字不是我說的打的補丁,而真是那麼回事的話,她怎麼會是得意的一個對象呢?讓老祖宗覺得很得意,而且「第一得意」。

我看到有聽眾在下面微笑,說,哎呀,《紅樓夢》古本很多,文字有區別,有的這麼寫,有的那麼寫,是不是你選擇的這一本這一句寫錯了呀?怪了!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紅樓夢》的古本有很多種,這些古本當中的很多文句都不一樣,但是偏偏這一句,全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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