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雲篇 第六章 史湘雲脂硯齋之謎

現在我們要探討一下,脂硯齋究竟是誰?會不會就是書中史湘雲的原型?脂硯齋是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一個合作者,一個助手,在有一種古本叫甲戌本裡面,乾脆就把脂硯齋的名字寫進了正文:「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脂硯齋這個人,就在曹雪芹身邊生活,曹雪芹寫《紅樓夢》,脂硯齋整理文稿,進行編輯。甲戌本的那個甲戌,指的是乾隆十九年,也就是公曆1754年,既然叫做「抄閱再評」,可見這之前就有初評,不是第一次整理出來的本子了。初評的時候,還沒有確定這部書究竟怎麼定名,因為曹雪芹和他的一些親友,想出了很多種書名:《石頭記》《情僧錄》《紅樓夢》《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到了再評的時候,脂硯齋在這本書的各種不同名字里,選定了一個,「仍用《石頭記》」。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古抄本,大約有十四五種,其來源基本上都是脂硯齋閱評本,因此絕大多數都叫《石頭記》。當然有的在一種之中又衍生出變異的文本,如戚蓼生作序的本子,把所有的這些本子全算上,那種數就更多了。

脂硯齋留下的抄閱評點本,除了甲戌本以外,現在比較有名的還有一個叫做己卯本,這個己卯指的是乾隆二十四年,即公曆1759年,叫做四閱評本。初評本我們現在沒找到,再評本我們現在有一個甲戌本,但是甲戌本不完整,只留下十六回,不是第一回到第十六回,是斷斷續續的,加起來一共十六回。己卯本回數多一些。較為完整的是庚辰本,就是乾隆二十五年,公曆1760年的古本,這個本子有七十八回之多。庚辰本書上有「四評秋月定本」字樣,可見脂硯齋第四次抄閱評點,是從己卯年冬天延續到了庚辰年秋天。初評本我們沒找到,三評我們現在也沒找到,五評我們也沒找到。但是有這個再評和四評,我們已經很欣慰了,儘管它們都不是最原始的脂硯齋的自用本,都是經過至少一輪過錄——就是照著脂硯齋的自用本再謄抄出來——但它們的文字應該是最接近曹雪芹原筆原意的,可以使我們大飽眼福。

脂硯齋主要的工作是整理文稿,進行編輯。有時候脂硯齋會提醒曹雪芹,你寫成的這部分,還缺什麼,該補什麼。比如在古抄本第七十五回,就有一則校閱記:「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什麼叫對清?就是脂硯齋有一個曹雪芹的手稿本,自己有一個抄閱本,曹雪芹寫書可能用行草,筆走龍蛇,一般人讀起來困難,脂硯齋熟悉他的筆體,就用清晰的字跡來進行抄錄,一邊抄一邊編輯評點。這一步工作告一段落以後,脂硯齋就會回過頭來,再將曹雪芹的原稿和自己的抄錄比照校對,完成了就叫對清了。對清以後,有時就會有簡短的編校記錄。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以後,脂硯齋就發現第七十五回「缺中秋詩」,需要提醒曹雪芹補上。第七十五回當中應該有三首吟中秋的詩,賈寶玉一首,賈環一首,賈蘭一首。這也可見曹雪芹的寫作習慣,他往往先把敘述性文字寫出,裡面需要嵌入的詩詞歌賦先空著,等有了興緻的時候再去補入。第七十五回的三首中秋詩,雖然有脂硯齋鄭重地以單頁校對記提醒,不知道為什麼曹雪芹始終未及補入,我們現在看到的所有古本里都仍然空缺。這當然是件無比遺憾的事情。但就這一個例子已經充分說明,在《紅樓夢》成書的過程中,脂硯齋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物。有時候,脂硯齋會提出很重要的建議,比如說要求對已完成的書稿進行刪改。最有名的例子就是第十三回,原來叫做「秦可卿淫喪天香樓」,脂硯齋就要求曹雪芹把它改掉,最後就改成了「秦可卿死封龍禁尉」。不僅是改了回目,曹雪芹還聽從其建議,刪去了很多文字,大約有四五葉之多——線裝書一葉相當於現在正反兩面兩個頁碼,量非常大。這說明脂硯齋在雪芹面前,很有權威性,不是一般的編輯。

有時候,脂硯齋甚至直接來寫,比如說第二十二回,有一條批語說:「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在書裡面寫到賈母喜歡看戲,大伙兒就給賈母點戲,點她喜歡看的戲,鳳姐點了一出什麼戲呢?點的是《劉二當衣》。《劉二當衣》是一出插科打諢的滑稽戲,能讓賈母一笑忘憂。那麼這一筆是誰寫的呢?「脂硯執筆」。可能是曹雪芹寫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停筆琢磨:寫鳳姐給賈母點出什麼戲合適呢?曹雪芹一時沒想好,沒寫出來,脂硯齋就乾脆替他來寫,《劉二當衣》就是脂硯齋想出來、寫進去的。當然對於這條批語,也有不同的理解。一種理解是:書里的鳳姐文化水平比較低,點戲時要把戲名拿筆寫出來,鳳姐自己不會寫,就由旁邊一個人來代為執筆,那麼可見脂硯齋就是書里的一個角色,在那段情節里就在現場,在賈母、鳳姐身邊,當然那個角色不叫脂硯齋,經過分析可以判斷出,替鳳姐執筆寫《劉二當衣》戲名的,應該是史湘雲,那麼,這樣一種解釋,也就常用來證明,脂硯齋就是史湘雲的原型。還有一種理解,就是這條批語感嘆的是書外的一件事情,就好像第八回寫到賈母送給秦鐘的表禮有一個金魁星時,脂硯齋寫下一條批語:「作者今尚記金魁星之事乎?撫今思昔,腸斷心摧!」脂硯齋從書里想到書外,想到作者和自己都知道的一件真實生活里的事情,感慨良多,於是寫下批語。那麼這條條批語,也可以等同於關於金魁星一類的批語,批語里的「鳳姐」、「脂硯」都指的是生活原型,當年有過那麼一種情況,可是「今知者寥寥」,令脂硯齋很傷感,「不怨夫!」這樣去理解也很好,說明曹雪芹寫這部書,是有堅實的生活依據的,不僅人物有原型、事件有原型,細節乃至道具,都有原型。不過這三種解釋里,我個人認同第一種。用今天的話語來說,就是脂硯齋在強調這一個細節寫作的著作權,鳳姐點戲這一筆的著作權不屬於曹雪芹,屬於脂硯齋。當然在那時候寫《紅樓夢》這樣的書是寂寞的事,不但無名無利,還要擔風險,曹雪芹和脂硯齋不存在著作權糾紛,他們親密合作,互相激勵。脂硯齋寫下這條批語,應該是比較晚的時候了,多少也有一些調侃的味道。這條批語,也使我們知道《紅樓夢》成書有著複雜的過程。寫了十年啊!脂硯齋也是反覆地抄閱評點,那些批語不是一次寫下的,最早的和最晚的之間會差很多年,寫這條批語時,脂硯齋覺得作者以及其他能陸續接觸到書稿的人,大都把自己執筆寫這個細節的情況忘懷了,就特意發出感嘆,在傷感中記載下成書的艱辛。

脂硯齋在編輯過程當中,寫出的批語數量很大,方式非常多,有總批、回前批、回後批、眉批、側批,還有雙行夾批,在大字寫出的正文當中,夾進用雙行小字寫下的批語,有時候還用紅顏色的墨來寫批語,叫硃批,在回目前面,有時候還寫出詩詞。可惜現在的古本上的批語雖然保留得不少,可是喪失的可能更多,原因是在輾轉抄錄的過程當中,負責謄寫的人覺得太麻煩——把那麼多形式複雜、分散各處的批語逐一按原樣抄下來也確實很費工力,還有就是抄書的人對批語的價值缺乏認識,不懂得這是一部奇異的書,脂硯齋的那些批語與曹雪芹的正文有著血肉相聯的關係,於是在抄批語時偷工減料,甚至把批語全部省略,只錄正文。所以,現存的各個古本上,有的回里批語很少,有的回幾乎一句批語都沒有了。當時抄書也往往不是一個人抄,全書篇幅很大,由若干人分抄,不嫌麻煩或者看重批語的抄手,就多留或全抄批語,偷懶的就抄成沒有批語的「白文」。還有一個人念幾個人聽寫的產物,那樣的抄本往往更輕視批語,呈現的面貌就更差了。

儘管在流傳的過程里,脂硯齋批語有很多流失,但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還是不少,不算雙行夾批,光是各種古本里可以找到的基本不重樣的批語,就有一千八百多條,這些批語的內容非常豐富,是我們理解《紅樓夢》文本內涵、寫作依據以及創作過程的寶貴財富。

脂硯齋對曹雪芹在書中表達的重要觀點,提出了權威性的闡釋。僅舉一例:第五回里,警幻仙姑提出了一個概念,叫做意淫。意淫這個詞,現在你打開平面傳媒也好,特別是你打開電腦,看網路上的語言也好,往往都把它當做是一個貶義詞。這是望文生義,認為意淫既然由「意」和「淫」兩個字組合而成,一定是「意識里淫蕩」的意思,說某某人意淫某某,就是指斥這個人心術不正,在心裡頭去猥褻別人,甚至想跟別人發生不正當關係,很卑劣,很下流。意淫這個詞是曹雪芹發明的,他在《紅樓夢》第五回里,通過警幻仙姑之口說出來。請您仔細讀讀《紅樓夢》原文,體會一下,你就會發現,在曹雪芹筆下,它是一個褒義詞。脂硯齋對曹雪芹杜撰的這樣一個重要語彙,進行了最權威的解釋,先說「二字新雅」,然後說:「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體貼二字,故曰『意淫』。」脂硯齋認為意淫等同於體貼,與「皮膚濫淫」相對立。我在《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第二部里講到賈寶玉時,有比較詳盡的分析,這裡不再展開。從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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